我是路生，是一名扎紙匠。

　　扎紙，扎彩，扎鬼紙以祭陰陽，所扎之物，都是一些燒給死者用的童男童女、靈物紙馬之類的。這活，在古時是五花八門中的老手藝，七門調(diào)說的就是就這扎紙的人。

　　扎紙?jiān)氖羌垼ǖ膮s是陰陽，白日見的是人，辦的人間白事，入了夜，到訪的卻是鬼，做的可是死人的生意。

　　我在機(jī)緣巧合下，入了爺爺村里一名扎紙匠的眼，得了手藝，成為了一名扎紙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萎靡不振，父母實(shí)在看不下去將我趕到鄉(xiāng)下。

　　爺爺是村里的大寮，看我這幅樣子，為了讓我振作起來，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給他的老朋友扎紙匠打下手。

　　我一直覺得爺爺是個神棍不靠譜，但是眼下實(shí)在沒有收入，不想繼續(xù)啃老，便答應(yīng)了來。

　　爺爺給了我地址，黃昏時候就把我趕了出去，說晚上正好趕巧，我拿著地址，走在漆黑的小路上，一戶一戶的找，突然聽到一個娃娃哭，很滲人，我有點(diǎn)擔(dān)心，大晚上一個小孩兒哭的這么慘，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壞事，上前關(guān)心。

　　小孩抬頭，我忽然感覺一陣陰風(fēng)吹過，小孩開口：“你是媽媽說的要給我送木馬娃娃的小哥哥嗎？”

　　孩子聲音滲人，大夏天的我竟感覺脖頸有絲絲涼意，聽他這么說，我想大概是哪個粗心的媽媽給孩子買玩具，把孩子落下了。

　　眼看著天快全黑了，我擔(dān)心孩子的安危，便把他一同帶去了扎紙店。

　　來到扎紙店，我換了幾聲崔師傅，都沒有搭理，看著虛掩的門，我推開，看見微弱的蠟燭光下，有個斑駁的老人，正在扎紙人，我詢問，“您是崔師傅嗎？”

　　師傅緩緩抬頭，看向我，那雙眸子，嚇到了我。我隨后趕緊自我介紹，但是孩子哭鬧聲，打斷了我。我連忙解釋，這是附近撿到小孩，老師傅沒說話，而是讓我坐下。

　　說道這孩子的母親，前幾天大雨?騎車墜河死了。

　　我當(dāng)時背后一涼，心想這孩子不會是“鬼”吧？

　　老師傅看出我的想法，笑了笑，只是聲音太過滲人，說道：“這小孩不是鬼?！?/p>

　　小孩說道母親答應(yīng)給他買個木馬娃娃，一直都沒有做到。

　　原來是這樣……

　　孩子不知道母親已經(jīng)死了。

　　我低眸，看著燭光中小孩瑩白的小臉，心尖兒微微一顫，蹲下身，握住小孩的手。還未開口，又聽小孩說，他媽媽答應(yīng)會送他一個木馬娃娃，在夢里告訴他，會讓人送給他。

　　他睜著水盈盈的大眼，黑瞳蘊(yùn)蘊(yùn)，一瞬不瞬的看著我。

　　“大哥哥，你是媽媽找來的人嗎？”

　　平平的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讓我脖頸莫名一涼，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脖子，下意識的轉(zhuǎn)頭看向離自己不遠(yuǎn)處的崔師傅，薄唇一動，剛想說話，手心被人輕輕抓了一下。

　　我心緒一凝，心沉沉，無聲呼了一口氣，點(diǎn)頭。

　　“嗯，我是來給你送木馬娃娃的?！?/p>

　　說罷，我起身，牽著他起身，有些求助的轉(zhuǎn)眸去看崔師傅。

　　四目相對。

　　我就見崔師傅斑駁的臉上一直耷拉的眼完全睜開，眸色滿意的看著自己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而揚(yáng)起下巴朝屋內(nèi)木門的方向點(diǎn)了一下。

　　我會意，牽著小孩走了進(jìn)去。

　　那是一間臥房，半人高的大炕上橫放著一個小幾，小幾上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套工具，有小刀、錘子……

　　崔師傅在我后進(jìn)門，拉開了燈。

　　光亮灑下，我不由瞇了瞇眼，再睜開，就見崔師傅半低著頭，一臉懷念的撫摸著桌上的工具。似是感覺到我的目光，用那雙滿是斑駁褶皺的大手將工具拿起，轉(zhuǎn)身放在了我的面前。

　　“這以后，就是你的家伙了。”

　　工具入手，冰冷的觸感，讓我心尖兒不由一顫，寒氣竄氣，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哆嗦。

　　我愣了愣，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工具，又抬眸看了一眼眼前人，試探的喚了一聲。

　　“師父？”

　　崔師傅點(diǎn)頭，沉沉應(yīng)了一聲，指著我身旁的小孩說道：“他的木馬娃娃，就是你的第一個活路，只是，我們這行，是要收錢的?！?/p>

　　我聞言，還未開口，又見他轉(zhuǎn)手遞給我了一個存錢罐。

　　木制的圓柱形罐子，頂上開了一個口子，低眸一看，一片黑。

　　我下意識的動手搖了搖。

　　空蕩蕩。

　　我抱著罐子的手，不由緊了一下，蹲下身，與小孩平時，告訴他，我可以給他一個木馬娃娃，但是要收錢。

　　小孩喪了一夜的小臉終于浮起了一抹笑意，伸手在自己褲子上的小兜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三塊錢遞給我。

　　我笑了笑，從中拿了一塊錢，反手放入了罐子里，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將余下的兩塊，放回了他的小兜兜里。

　　后來，小孩被他的父親領(lǐng)走了。

　　小孩父親告訴我，他的母親就是去城里給他買木馬娃娃，回程時，遇到了大雨，摩托車打滑，墜入了山澗的河里，撈上來時，人已經(jīng)泡的變形，難以辨認(rèn)。

　　只是，他母親始終將那個小木馬娃娃抱的緊緊的，信守著她與孩子的承諾。

　　我聽后，心里空了一下，有種異樣的感覺生出，但一時未想清。

　　他們離開后，我在師父的帶領(lǐng)下，扎出了我的第一個紙人。

　　師父告訴我，扎紙?jiān)垼砑?，扎了鬼紙祭陰陽，而扎紙匠，說白了就是做紙?jiān)氖炙嚾耍奈锛蟮质且恍o死者用的童男童女、靈屋紙馬，而現(xiàn)今，還有人喜歡大車豪宅。

　　他還說，入夜后，點(diǎn)下最后一筆時，只能在燭光下完成。

　　電燈的亮度過亮，會影響紙物的“魂”。

　　扎出第一個木馬后，我便在師父家住下了。

　　師父說我天生就是做這行的人，我也確實(shí)很有天賦，上手很快。不到一年，便可獨(dú)當(dāng)一面了。

　　就在師父說我可以出師的那個月，師父離世了。

　　他說，他要去下面找我?guī)熌锪?，讓我給他扎個大屋，他要帶著我?guī)熌锶ハ砀Ａ恕?/p>

　　他與師娘一生無子女，在我來之前，享不到香火，而我的到來，便承子嗣這一環(huán)，讓他死后有香火可享，下去后，能過得上好日子。

　　我安葬好師父，按部就班過著與平日一般的日子。

　　午后。

　　我如往常一般坐在小院中劈竹條，忽而響起一陣輕輕的叩門聲，我聞聲抬頭看去，門外站著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士。

　　“師傅，我想扎點(diǎn)物件，給家父燒去。”

　　目光對上，我聽他開口言，起了身，走到他的面前。

　　男子身上淡淡的古龍香水味，刺的我鼻子有點(diǎn)癢，我忍不住抬手捏了捏鼻子，目光略略一掃，沒有錯過他打量我的眼神，嘴角勾起。

　　“想要什么的？”

　　男子一怔，偏頭，越過我朝里看了看，面上浮起一分猶豫。

　　“這里就你一個師父嗎？”

　　我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于這行而言，我看起來，還是太年輕。

　　現(xiàn)在，還有哪個年輕人，能靜下來做這一行呢？

　　扎紙這五花八門中七門調(diào)的老手藝，在年輕人眼中，早就是糊弄人的行業(yè)了。

　　男子猶豫了一下，腳尖朝外的方向動了一下，似是想要離開，卻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頓了頓身形，問我多久能扎出一座大屋、一輛小車。

　　我抬手，比了個一。

　　男子怔住，眼底閃過一抹驚訝。

　　“一天？我要新的，現(xiàn)扎的?！?/p>

　　我點(diǎn)頭，讓他將死者的生辰八字給我。

　　交談中，我知道了死者是他父親，因他的工作原因，老人被一人留在了鄉(xiāng)下，突然猝死家中，尸體發(fā)臭了，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

　　他出于工作原因，又拖了幾日，才回來給辦喪事。

　　我點(diǎn)點(diǎn)頭，于此不欲多言，收取報酬后，將人送走。

　　他們離開后，就有鄰居上門來告訴我。

　　原來，這家老人尸體被發(fā)現(xiàn)，他們第一時間就通知了老人子女，但他們都拒絕，一一推脫。作為鄰居，想要幫忙，也沒有辦法，只能看老人的尸體橫尸家中。

　　后來，聽說，老人的子女每日噩夢連連，這才紛紛從外地趕來，為老人辦喪事。

　　他們說，當(dāng)房門被打開的瞬間，就“呼”的吹出一陣?yán)滹L(fēng)，差點(diǎn)把眾人都給掀翻了。還有，明明是夏日，那家里卻是一絲熱氣都沒有，反而有種寒冬的森森冷意，讓人不寒而栗。

　　他們害怕老人生怨氣，纏著他們不能安生，便找到我家來，讓我扎點(diǎn)別墅豪車，安撫老人的情緒。

　　我聽后，嘴角泛過一絲冷笑，轉(zhuǎn)身回屋時，不由搖頭。

　　“人啊，總要吃了虧，才能得到教訓(xùn)?！?/p>

　　夜里，我點(diǎn)燃蠟燭，將點(diǎn)下紙人最后的一筆，落筆前，忽而一陣?yán)滹L(fēng)掠過，燭芯光點(diǎn)搖曳閃爍，好似下一秒就會熄滅那般。

　　七月的夏日，我被這一吹，后背冒出點(diǎn)點(diǎn)冷汗，握筆的手，不由顫了顫，店門外高掛的白色的燈籠在風(fēng)中搖晃，發(fā)出了點(diǎn)點(diǎn)“唰唰”的聲音，隱約間，好像還伴著幾聲輕輕叩門聲。

　　我聽聲，疑惑慢慢起身，走到門口。

　　動手打開大門，“吱呀”一聲，門外風(fēng)起，卷起點(diǎn)點(diǎn)灰塵，從腳下竄過。

　　我腳底只覺驀而一涼，心緊了緊，長眸微微一瞇，再睜眼一看，就見門前站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面色慈祥對我微笑，佝僂著腰背，雙眸渾濁，看不到一絲光亮。

　　我心口一跳，左右看了看，除卻老人外，再無他人，心下又是一怔，開口喚了一聲老人家。

　　音落，我見眼前人動作遲緩而僵硬的動了一下，慢慢抬頭朝我的方向看來。

　　雙眼濁濁，眼珠好似已經(jīng)不能視物那般，木僵的轉(zhuǎn)了幾圈，最后落在我的方向。

　　“我想要幾個小娃娃，想要幾個小娃娃，我好寂寞呀，好寂寞呀?！?/p>

　　沙啞的聲音，尾音拖的長長，繞在我的腦海中，讓我心頭一寒，不自覺打了一好冷噤，身子刷的抖了一下，蹭的坐直了身子。

　　燭光入目，刺的我不禁冒出了點(diǎn)點(diǎn)水汽，腦子陡然一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不知何時睡了過去，再回憶，夢中老人的面貌雖模糊，卻是刻在了腦海中。

　　鬼使神差之下，我又拿起小刀，重新裁紙，扎了3個小娃娃，2女1男，放在了那大屋旁。

　　翌日。

　　我?guī)е玫拇笪菖c豪車來到男子家中，將物件遞給他時，不經(jīng)意一瞥眼，看到了靈堂上老人的遺照。

　　一眼，瞳孔驀然顫動，心思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