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霜深鎖宮墻曲，心怨凝寂紅塵愁。

　　如果寧壽宮是康熙遺孀的人間冢，那擷芳殿就是紫禁城的荒魂地。

　　雪夜里，玹玗跟在如鬼似魅的霂飖身后，看著雪地上一個接一個的深沉腳印，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傷。

　　整個郭絡(luò)羅家族沒人不知道這位康熙爺?shù)囊隋?，?dāng)年是孝莊太皇太后親點霂飖入宮，因她美貌聰慧，又精明能干，所以深受寵愛?？滴跏晔状未蠓夂髮m，她尚未生子就被冊封為宜嬪，賜居翊坤宮，雖然在七嬪中只位列第六，卻是除皇后和貴妃以下最早受封的主位妃嬪?？滴醵辏延谢饰遄迂缝鞯乃粫x為宜妃，其父也官升至正三品，駐防盛京掌內(nèi)務(wù)府關(guān)防印。之后康熙帝出巡盛京，曾兩次駐蹕在郭絡(luò)羅府，這對其他后妃的娘家而言是望塵莫及。

　　在康熙朝時，霂飖所受之恩寵已到無以復(fù)加之地，可如今卻被扔在這殘破的擷芳殿，活得不人不鬼。曾經(jīng)，那富麗堂皇的居所，前呼后擁的奴仆，光鮮亮麗的華服，山珍海味的膳食，還有高高在上的地位，都成了過眼煙云。

　　居住在擷芳殿不僅物質(zhì)匱乏，精神也會變得空虛，前后的反差會造成心理和肉tǐ的雙重摧殘。不過霂飖倒與別不同，在這樣的境遇里還是保養(yǎng)得很好，顏容看著蒼老，但精神和行動卻像個五十左右的人。

　　跟著霂飖來到東所殿，抬頭看著屋檐下的匾，玹玗納悶地低聲自語道：“慎心齋……”

　　“不用覺得奇怪?！彪庯u淡淡一笑，回頭看了玹玗一眼，等她開口解釋這匾額之意時，卻是以背影相對，或許是想掩飾某些傷痛不讓他人見到?！斑@殿名是胤禛取的，惠妃比我早回宮幾年，她那邊是謹(jǐn)心齋。而我回宮后，這東所殿才改成了慎心齋，他的意思是要我們謹(jǐn)言慎行?！?/p>

　　這番話，冰冷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嘲諷和不屑，且又是直呼皇帝名諱，可想霂飖對雍正帝是何等深惡痛疾。

　　康熙朝時，惠妃極為重視的養(yǎng)子胤禩和宜妃的親生兒子胤禟，不僅同為一黨，更是極親近的兄弟，他們和雍正帝因大位之爭而水火不容。雍正帝登基后對他們二人最是殘酷無情，削爵除宗籍，改名為豬狗，圈禁于宗人府，令他們受盡折磨而亡。

　　靜靜地望著霂飖的背影，玹玗欲言又止，畢竟她只是族中的晚輩，年幼且經(jīng)歷的事情也少，所以不懂得該如何出言安慰。

　　“進(jìn)來吧，別凍壞了，那康嬤嬤可不是心慈之人?！彪庯u進(jìn)入殿內(nèi)，往爖火中新添了幾塊碳，對在門外沉思發(fā)呆的玹玗招了招手，喚道：“想什么呢，那些陳年舊事已無可更改，不必再為此傷心費神?！?/p>

　　“宜太妃娘娘，奴才玹玗叩謝您日日賜飯之恩?！毕胫@么一個年逾古稀又身在困境的老人對自己的眷顧之情，玹玗連忙走到殿內(nèi)，恭恭敬敬地跪在霂飖面前磕了個頭。

　　“快起來，哪有這么多規(guī)矩。”霂飖伸手將玹玗拉了起來，慈眉善目地淺笑道：“在這擷芳殿里還有什么主子、奴才之分，你乃是我的本家親戚，論輩分叫我一聲姑婆可好？”

　　“可以嗎？”玹玗詫異地瞪大雙眼。

　　今日真是奇了，一連遇到三個善意待她的人：舊時受過她母親恩惠的李貴寶；那位不知名姓來歷不請的爺；還有眼前這位曾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康熙爺宜妃。

　　雖說同為郭絡(luò)羅一族，但若細(xì)論起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要是擱在當(dāng)年，就是親侄孫女也難有此等殊榮。

　　霂飖嘆了口氣，柔聲問道：“怎么，看不上我這個無權(quán)無勢的老太妃，不愿意？”

　　“不是的，不是的。”玹玗連忙否認(rèn)地?fù)u頭，望著那藏著期盼的寵愛眼神，終于怯生生地見禮道：“姑婆……侄孫女玹玗給姑婆請安，姑婆萬福金安?！?/p>

　　“好，好孩子?！彪庯u拉玹玗到身邊坐下，細(xì)細(xì)打量一回，欣喜之余又帶著幾分無奈。“是個品貌出眾的齊全孩子，只可惜被禁錮在了這座紫禁城里，從此生命中便只剩下一個字?！?/p>

　　“斗？”玹玗想也不想的就脫口而出。

　　“看來你額娘真是費了不少心思。”霂飖點了點頭，臉上浮出一抹苦澀的笑，內(nèi)心被愁悶深鎖?！笆前?，想在這重重紅墻內(nèi)活下去，斗是必備的生存條件，不是由你來喊開始，也不由得你想什么時候結(jié)束。斗贏了，未必會風(fēng)光一生；斗輸了，下場是各有各的凄慘，我也是個例子。而且，不到死的那一天，你都不會知道自己是贏家，還是輸家?！?/p>

　　“難道就沒有明哲保身，平淡一世的法子嗎？”玹玗偏著頭思索著，不是很贊同這困獸牢籠的說法。

　　“紫禁城是我們八旗女人墳?zāi)?，除了你死我活，就是利用算計，即便是夫妻也不例外?！彪庯u將視線移向爖火，這如數(shù)九寒天的宮廷生活，怎樣與世無爭，也需要有盆溫暖的炭火保命才行，所以爭與不爭根本就身不由己?！澳憧陕犝f過康熙爺?shù)牧煎?？?/p>

　　玹玗點了點頭，“聽額娘說過一些，良妃娘娘是生前就獲封的五妃之一，原為包衣上三旗選入宮的奴才，但她清麗脫俗，又知書達(dá)理，只可惜紅顏薄命。據(jù)說當(dāng)年康熙爺親自出席她的祭祀典禮，還一連寫了兩篇祭文給她，妃嬪中少有能獲如此殊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