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咖啡館選址偏僻，咖啡也做得不怎么地道，因而沒什么名氣，客人向來也是寥寥。陳煜棠只來過幾次。不過這里也有這里的好處，人少，環(huán)境清幽，向來都是靜悄悄的。

陳煜棠推門進去，里面只有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坐在角落，修長的手指扣在報紙上，整個人的線條明朗而不失柔和。他留著清爽的短發(fā)，穿著時下流行的方形立領(lǐng)深棕上衣，質(zhì)地普通，應(yīng)該不是富貴人家的公子。但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很好，應(yīng)該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因而陳煜棠對他的印象也還不錯。

陳煜棠留意到，他面前放著兩杯咖啡。

她有些不確定，走過去，笑著問道：“打擾了，先生，是約了人嗎？”

他放下報紙，看了看她，眼里有些揣度的意思。

陳煜棠見他沒有說話，以為找自己的不是他，正要道歉解釋，他卻開口了：“原本是想約的，不過沒有什么契機，怕人家不同意。好在運氣好，叫我等來了?！?/p>

他的聲音意味淡淡，話語雖然謙和，卻總有一股傲氣在字里行間繾綣。

陳煜棠曉得此人不簡單，沒準真的能幫上她，當即坐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呷了口咖啡。

咖啡還是燙的，應(yīng)該是剛剛端上來的。估計是他在這里看到了她在陳氏家具廠滯留，料定她會尋過來，才點的。

他聲音里帶了點笑意，拿出一疊紙：“真是爽快。我叫唐明軒，想跟陳小姐合作。你可以先看看這個，再決定要不要和我繼續(xù)談下去。”

陳煜棠接過來，仔細看了看，眼里難免起了波動——這是冀軍要訂購一批辦公家具的要約，因為冀州那邊沒有什么大的家具廠，又有戰(zhàn)事，所以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廠家。

冀州的張少帥和傅渭川向來水火不容。如果陳煜棠和冀州那邊取得了聯(lián)系，滎州對她的封鎖便算不得什么?？杉街莺蜏钪菽壳暗木謩莶蝗輼酚^，去和冀州的冀軍搭上線，等同于背叛了傅渭川；而要避開傅渭川的眼線，將家具運送過去，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唐明軒大概看出了陳煜棠心中所想，悠然道：“我既然能拿到這張內(nèi)部要約，就有我的辦法。只要陳小姐愿意和我合作，剩下的談判、運送的事宜，都包在我身上了?！?/p>

陳煜棠依然有些猶豫，一邊是境況不明的關(guān)系疏通，一邊是蜿蜒曲折的荊棘之路，說不好哪個希望更大一些。而她只能選擇一個，并且將永遠失去另一邊的機會，必須要妥善考慮。

“唐先生，可否容我?guī)滋欤课乙紤]一下。而且……”她露出了微笑，“不知道唐先生想要什么樣的報酬？”

“報酬就是陳氏家具廠百分之三十的股權(quán)?！?/p>

陳煜棠稍稍松了口氣，他的目的和她想的差不多——一個沒有什么錢的年輕人，第一個想要的，自然就是錢。因為目的簡單，這場合作也會相對簡單很多。

“百分之三十可不少?！标愳咸牡坏馈?/p>

唐明軒翹了翹嘴角，將目光投向窗外，有些不經(jīng)心：“百分之三十和百分之百相比，孰輕孰重？”

陳煜棠瞳孔驟縮。他看似不著意，實則將她的境況打聽得一清二楚，知道陳氏家具廠面臨困境的事實。

這場談判，他并不是來撞大運的，而是有備而來。

陳煜棠呼吸急促了幾分，他將目光瞥回來，上下打量她：“我欣賞有本事的人，也很佩服你這樣的女企業(yè)家，所以想和你合作。不過——不是我不給你時間，而是機會不等人。冀軍的事情，也不是我說了算的。有可能這一秒，也有可能下一秒，就會冒出幾個聞見風(fēng)聲的供貨商來?！?/p>

“我……”陳煜棠閉眼，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我答應(yīng)跟你合作！”

“好，我把協(xié)議擬好了，就是最后兩張，你我一人一份。我已經(jīng)簽好字了，你看可以的話，我們今天就把事情定下來?！碧泼鬈帍男厍暗目诖锬贸鲆粭U鋼筆，放在陳煜棠面前，發(fā)出輕輕的一聲。

陳煜棠仔細看了協(xié)議，思量再三，上面除了陳氏家具廠的百分之三十股權(quán)，都是對她有利的條款。

如同困獸的她，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了太多討價還價的權(quán)利。她拿起鋼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唐明軒見了，滿意地收起其中一份，站起身：“既然如此，陳小姐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陳煜棠心中郁郁，正要隨著也站起身，他忽然拿出一個紅皮小本，遞在她手里。

“這是永嘉銀行的存折，里面有一萬塊錢，密碼用鉛筆寫在最后一頁的右下角。應(yīng)該夠你周轉(zhuǎn)了，把工人都叫回來吧。別再胡亂去找滎軍的人打點了，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貪官，白浪費錢罷了?！?/p>

陳煜棠抬頭看著他：“你本事挺大，連我去找傅渭川的事都打聽到了？一萬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你不怕我拿了錢走人？”

“你我合同都簽了，我還怕什么？你放心，這錢是干凈的，而陳氏家具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說什么也值個幾十萬吧？我這個投資不虧?！彼寄壳謇?，眼神十分清澈，還帶著幾分微妙的笑意。

他很面善，看起來不像有什么惡意。雖然在這個關(guān)頭，將她的境況摸得一清二楚，匆匆忙忙讓她簽合同，叫人難免生疑。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他的動機也不難理解。是她在商場摸爬滾打慣了，幾經(jīng)起伏，才養(yǎng)成了個多疑的性子，處處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陳煜棠理順思路，便也安下心來，露出微笑，主動朝唐明軒伸出手：“感謝唐先生，合作愉快！不知道以后怎么聯(lián)系你？”

“合作愉快，”唐明軒語調(diào)平淡，握住了她的指尖，“這幾天我要去北邊找冀軍談生意，不在滎州，你有我的地址也沒用。我回來了自然會去找你?！?/p>

等到唐明軒遠了，陳煜棠才如釋重負地輕輕舒了口氣：眼下的難題終于有了解決的眉目。

幾天后，陳煜棠的工廠漸漸恢復(fù)了生產(chǎn)，工人如數(shù)回來上班，一切又呈現(xiàn)出春日里該有的欣欣向榮的景象。這場危機仿佛已經(jīng)被無聲化解。

唯一不同的是，陳煜棠并沒有任何合同和訂單要談，倉庫里的木料也還夠廠子里一段時間的生產(chǎn)，她終日里只有無所事事地在辦公室里枯坐，掛念著自咖啡館一別以后，再無音訊的唐明軒。

那天，陳煜棠正在看報紙上關(guān)于明星的花邊新聞，見著一小幅關(guān)于傅嘉年的報道，才重新想起這個人來，不由得有些生氣。

這些天不見，他一定是騙了她。雖然不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但這個人很不可靠。

神思游離間，誠叔敲了敲門，在外面喊道：“小姐，有位先生找您。”

陳煜棠心中一喜，猜測八成是唐明軒回來救場了，當即道：“請進！”

門把手往下歪了歪，咔嚓一聲打開，進來一個身條順溜的年輕男子，卻不是唐明軒。

“怎么是你?！标愳咸陌櫫税櫭?，脫口而出。

傅嘉年有些意外，低頭打量了一下身上：“我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招人嫌了？”

陳煜棠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曼聲：“傅先生過來，好像不是有什么正事的樣子？”

“幾天不見，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是忘了咱們的約定了嗎？”傅嘉年拉開她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不過我可沒有忘記你的事情。”

她現(xiàn)在和唐明軒簽了合同，便是合作關(guān)系，和擺脫傅嘉年的事情很是沖突，只能爽了傅嘉年的約。陳煜棠心生不妙，正想找個借口打發(fā)了他，他仿佛知道陳煜棠的想法，率先說了出來：“李大公子給他父親做了不少工作，李統(tǒng)治前幾天已經(jīng)和傅大帥提過這件事了?！?/p>

陳煜棠嘴角抽動一下，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那多謝傅先生了。”

“不過，我來的時候看了眼你的工廠，工人都忙忙碌碌的，似乎恢復(fù)了生產(chǎn)——你自己已經(jīng)將事情解決了？”他說話時，神情如常，只是換著交疊了一下腿。

陳煜棠自然不打算告訴他真相，顏色和緩：“沒有?，F(xiàn)在工人很不好找，辭退又有很多麻煩，只好暫時給他們放假?？煞偶俚脑?，我每個月都要支給工人們原本一半的工資，實在拖不起太久時間。你既然給了我一個月內(nèi)的許諾，我覺得是時候喊他們回來了?！?/p>

傅嘉年了然點頭：“你做得對，雖然有點冒險，但還是感謝你的信任?！?/p>

“既然你的疑惑解決了……”

陳煜棠剛籌備好說辭，打算送客，傅嘉年打斷了她：“煜棠，傅大帥聽了你的事情，對你也很欽佩。之前的事情，據(jù)說是他下頭的人算錯了稅，以為陳氏家具廠偷漏稅，才采取了一些強制措施，可不曉得為了什么，整改通知沒有及時送過來，產(chǎn)生了這樣的誤會，讓陳小姐虛驚一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