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煜棠受腳傷的第二天，果真同她想得一般，傅嘉年并沒有再來送早餐。她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傅嘉年這樣的大明星，和她不過見了三五面，彼此也未曾交心。他肯特意起了個大早來探望她，實在已是難得。頭一天的事情，大概是他出于禮節(jié)的探視罷了。

她一邊喝牛乳，一邊往窗外看去。窗下預(yù)留了一塊花池，黢黑的泥土里，散布著星星點點的綠色。是春天了呢，料峭寒意漸漸被磨平了棱角，變得溫吞起來，漸漸和這幅春光和為一團，催出一點又一點新綠。淡薄的光影照在她臉上，微微溫?zé)?。本該是一年里最愜意的時候，她卻有些莫名的失落。

昨天和唐明軒吃飯的時候，她無意中得知了唐明軒認識報社的朋友，便生了打聽第五藝的念頭，便將整樁事情藏一半留一半，將自己敬仰一位叫第五藝的作者、想問問他是如何破解了傅嘉年魔術(shù)的心思告訴了唐明軒。唐明軒只簡單問了兩句，便一口答應(yīng)要為陳煜棠和那報社的主編牽線。

傅嘉年和陳煜棠曾經(jīng)約定，她和他一起調(diào)查第五藝，他為她擺平家具廠的煩惱。如今他在為她的事情奔波，她也不能對第五藝的事情不管不顧，畢竟這樁買賣里，于她來說，兩頭都是好處，她不能辜負傅嘉年的大方。

她原本是打算在今日一早告訴傅嘉年這個消息的，可誰承想一整天里，傅嘉年都沒有來，而她也不曉得自己要去哪里找他。她原本一直覺得他是炙手可熱的明星，報紙上時時會出現(xiàn)關(guān)于他的報道，他找她可能困難，她想知道他，卻是很容易的。誰承想，如今情況竟然反了過來。

她亦沒有留存那份揭秘幻術(shù)的報紙，只曉得一個“第五藝”的名號，實在不知道如何談起，會見主編的事情也就暫且擱置了下來。

在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誠叔忽然領(lǐng)了兩位客人過來，一位是木料供貨商魏老板，另一位則是在滎州城經(jīng)營多家家具店的李老板。

這兩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如今卻結(jié)伴過來，陳煜棠見著兩人滿面春風(fēng)，不必開口也曉得是好事。

三人都是心知肚明，但陳煜棠無意駁他們的顏面。她先是真摯詢問了這位，木材是否周轉(zhuǎn)開了，跟著一起唏噓了一番賣木料的林場竟然坐地起價，很不地道；又關(guān)心了下另外那位，積存的家具是否清倉完全，感慨了一通如今內(nèi)戰(zhàn)紛紛，經(jīng)濟不景氣，就連著大戶人家都是節(jié)衣縮食。

陳煜棠作出愁容：“說的極是?，F(xiàn)在經(jīng)濟不好，我家中的傭人也都不再雇傭，能省一點就是一點了。魏老板、李老板，二位家中難不成也是這樣的情形？”

“自然、自然。”那兩人各自擺出一副和陳家是患難之交的模樣，又將陳氏家具廠上上下下夸了個遍，不但要履行之前的合約，還要求擴大合作。

陳煜棠端端鞠躬，正式謝過兩人，兩人也無意再多逗留，便要離開。陳煜棠將二人送了出去，卻見著待客的小廳里已經(jīng)又坐了三五位老板，魏、李二人直說留步，她也不再多客套，只送到了樓梯口，便又折返回去。

那五個人也是和陳氏家具廠有著來往，因為同樣的事情來的，他們的生意無一例外，都隨著春風(fēng)回暖了。其中一位原本是在觀望之中，今回過來，甚至當(dāng)場和陳煜棠簽了合同。

回望過去一個月，陳煜棠只覺今日的自己仿佛活在夢中。

陳氏家具廠的生意因此重回往日的興隆，但陳煜棠仍然沒有放棄和唐明軒的秘密計劃，一則是她已經(jīng)和唐明軒達成一致，和冀州的合同也已經(jīng)簽署，再則，那段眾叛親離的日子，她再也不想重回。

又過了一個月，傅嘉年都再未出現(xiàn)過。

陳煜棠空閑之余，偶爾拿了一份前些日子的報紙來看，卻一眼見著了“第五藝”三個字。這是一篇公告，她急急讀下去。

“四藝堂名不副實，其中不乏宵小，愚弄輿論，借以謀取私利。凡古今工匠，雖講求出身，但更是以藝服人，今我無名之輩，向四藝堂發(fā)出挑戰(zhàn)，半年后，各憑本事制出最具代表之作品，輸方離開滎州，再不現(xiàn)世！”

在這幅公告旁邊，報社還別出心裁地配了一幅關(guān)于四藝堂來歷的報道。陳煜棠從這報道中，才是第一次清清楚楚了解了四藝堂的來歷。

原來是在新舊社會交替的時候，機器生產(chǎn)興盛，四大手工藝世家受到?jīng)_擊，漸漸沒落。而當(dāng)時，有一樁叫做“萬國博覽會”的國際盛世，如果能在這樣的比賽上拿到名次，在國際社會上也算是嶄露頭角了。滎州城多出手工匠人，世家無數(shù)，當(dāng)時的政府特地拜訪了滎州城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手工藝世家，還未轉(zhuǎn)行的已是寥寥，多般考察之下，取長補短，最終選取了四大家，著他們合力制出一件作品，參加萬國博覽會。

這四家便是木雕陳家、魔術(shù)傅家、花燈許家和制香賀家。

這四家不負眾望，做出了參展作品，驚嘆四方，四藝堂的名氣也盛極一時。

至于那參展作品是什么，卻無從考據(jù)。因為這個物件，為了防止他國盜用創(chuàng)意，從一開始就是經(jīng)過嚴苛保密的，而送去參展后，便作為友好交往的信物留在了對方的博物館中，不多久竟然失竊，連個照片也沒能留下。

后來國內(nèi)戰(zhàn)亂紛紛，政府土崩瓦解，此事漸漸無人問津。

報紙上公開挑釁……陳煜棠心頭一緊，又仔細看了看日期，已經(jīng)是三天前的事了。

可傅嘉年他為什么沒有任何動靜，是還不知道嗎？

陳煜棠思前想后，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難不成是傅嘉年出了什么差池？

陳煜棠想了想，當(dāng)即讓誠叔喊來司機，她要去打聽一下傅嘉年的下落。

汽車駛過筆直的馬路，載滿了人的電車在旁邊呼嘯而過，帶起一陣熱風(fēng)，從沒有關(guān)嚴實的車窗卷了進來，撲在陳煜棠的臉上，只叫她覺得異常沉悶。

她去了傅嘉年一舉成名的新世界大劇院。這個時候不過是下午，沒有演出，只有一個老太太坐在門口守門，看見陳煜棠，哎呀了一聲，說著一口吳儂軟語：“小姐，這個時候太早了，是要訂票嗎，在那邊的窗口，不過近三天的好像都賣空啦?！?/p>

她說得很是敷衍，上上下下地打量陳煜棠。因為一般訂票這種事，是不會勞煩一個姑娘家過來的。

陳煜棠笑了笑，走上前去：“我是外地過來，專門看傅大魔術(shù)師表演的?！?/p>

她又哎呀一聲，直教人覺得有種裝模作樣的聒噪之感：“這可不巧了，傅大魔術(shù)師早已不再表演了?！?/p>

陳煜棠有些詫異：“什么時候開始？”

“差不多一個多月了?！?/p>

一個多月，也就是陳煜棠剛剛認識傅嘉年的時候，原因顯而易見——那時候第五藝揭穿了傅嘉年的魔術(shù)，沒了神秘感，他也就在臺子上站不下去了。

陳煜棠心生懊悔，她總覺得傅嘉年是個無所事事的主，總覺得天下不平事都是出在了她自己的身上，卻不想，傅嘉年這樣樂天的人，也是飽受著煎熬。

她臉上仍然帶著淺淺的笑容，將一枚銀元放在老太太手心：“那您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他嗎？”

“喲，這怎么好意思呢，”老太太將銀元仔細收好，壓低了聲音，“咱們這里對明星的住處都是保密的，很忌諱和外人說，不過我可以告訴姑娘，你別看這傅大魔術(shù)師看表面不怎么正派，他卻是住在富人區(qū)的。還是我們這里掃地的陳媽，在富人區(qū)兼了份保養(yǎng)草坪的工，有天早上湊巧碰見了的。”

陳煜棠心里好氣好笑，問道：“為什么說他不怎么正派？”

“你瞧啊，他雖然打扮得不錯，可渾身上下哪有半點有錢人的樣子？”

滎州的富人區(qū)很多，政、商、外的住處統(tǒng)統(tǒng)都是分開來的，而且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貴，都是受了良好教育的人，也無意于主動去招惹麻煩。若不是出了緊急的事情，沒有人會將熟人的住處告訴另外一個毫不相識的人。陳煜棠若是一一尋找下來，卻不知道要耽擱多少時日去了。這個看門老太給陳煜棠提供的信息，可謂并沒有什么用，沒準(zhǔn)是胡亂扯出來的，而且她竟然把旁人的平易近人說成是不太正派。

陳煜棠收斂笑容，不想再理會她，轉(zhuǎn)身走了。

在新世界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反而耽誤了不少時間，陳煜棠心里有些煩躁，想了想，四藝堂里，傅家、許家、賀家關(guān)系較為密切，應(yīng)該也是知根知底的，現(xiàn)在就只有去找剩下兩家了。

她還記得上次去找賀冰瑞的時候，傅嘉年囑咐過賀冰瑞，如果有事情，就讓人捎口信回去。賀冰瑞一定知道聯(lián)系傅嘉年的方法，況且相比思想古板的許繪，她還是更愿意去請賀冰瑞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