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州這些年治下安穩(wěn)，也算是個繁榮的所在，又趕上禮拜天，街上的霓虹燈接連不斷地閃爍，毫不亞于頭頂?shù)男枪?。飯店門前停了一輛輛擦得锃亮的汽車，時不時有裝扮時髦的年輕女郎挽著男伴，款款走過。

　　魏師傅要順路去百貨商店替妻子買些雜物，唐明軒便主動提出，要陪著陳煜棠隨意逛一逛。

　　陳煜棠對這片不是很熟悉，兩人七拐八拐，她竟有些摸不著頭緒，好容易再次拐上一條熱鬧些的路，陳煜棠驚覺路口不遠處，就是李輝夜上次騙他去的那個舞廳。

　　她有些不太舒服，當(dāng)即對唐明軒說：“怎么來到這種亂糟糟的地方了？”

　　唐明軒歉然：“實在不好意思，我好像是不小心走錯了路。本來想帶你去護城河看人家放河燈的，看你穿著高跟鞋不方便，便想抄一條近道，誰知道弄巧成拙，來了這里?！?/p>

　　陳煜棠也沒有再責(zé)怪他，只勉強笑了笑：“那我們回去吧。這樣的地方，實在沒有什么好看的。”

　　唐明軒點頭，卻恍然說：“我忽然想起，我有件東西落在朋友那里，他明天要出差，無暇保管，就放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館。我去取一下，應(yīng)該很快就能回來。那里魚龍混雜，你在這里等一等我？”

　　陳煜棠有些疑心他并沒有迷路，帶自己過來，就是要取那東西。眼下也只好同意，心里卻有些嗔怪，他若是直接告訴她，她大概也會陪他過來一趟的。

　　唐明軒很快消失在人流交織的夜色里。陳煜棠便在街邊不起眼的地方等待。

　　大約過了十分鐘，她等得有些乏了，卻聽見街對面熱熱鬧鬧傳來說話聲：“我告訴你們，這位公子可不是一般人，你們都給我好好伺候著?！薄　?/p>

　　陳煜棠看過去，只見一群姿態(tài)妖冶的女郎簇擁著兩個人，一個就是剛剛說話的人，另外一個低垂著頭，步履則有些虛浮，有些跌跌撞撞的，一看就是喝醉了酒。這樣的富家公子，時不時就出來尋歡作樂，叫人討厭又羨艷。

　　陳煜棠這回卻沒有像往常那般迅速別開目光，她認出那個說話的人是李輝夜，而那個喝醉了的，看著有些眼熟，像是……

　　李輝夜眼光一轉(zhuǎn)，竟然一眼望見了街對面的陳煜棠，當(dāng)下?lián)u了搖身旁那人的胳膊，隔著一條街高聲說：“嘉年，你看那個不是陳煜棠嗎？”

　　陳煜棠連忙折過身要走，可李輝夜動作很快，穿過馬路，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臉上掛著怪異的笑容：“陳小姐，你急著去哪？上回不辭而別，這次難不成還要走？”

　　他這么大力一扯，她險些沒有站穩(wěn)，腳下踉蹌，上回崴傷的地方再次傳來一陣刺痛，怕是又崴了腳。

　　陳煜棠自然心知他是來尋自己麻煩的，強忍下痛楚，目光一冷，抽回手腕：“這么多佳人相陪，李公子還是不要耽誤良辰，快些逍遙自在去吧。”

　　“陳小姐可說錯了，這些佳人都是嘉年點的，我可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啊?！彼f著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是他什么不得了的人呢，不過是圖個新鮮罷了。他連續(xù)一星期，每天都和我一起出來喝酒，大概連你姓什么都忘了?！?/p>

　　“素昧平生，請你放尊重點?！彼K于李輝夜的身份，不能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又?jǐn)r著不肯放她離開，只有用這樣微弱的方式竭力維護自己的尊嚴(yán)。

　　在她說話的時候，傅嘉年被那群女人攙扶著走過來，見到陳煜棠，咧嘴一笑，一股難聞的酒氣撲面而來。陳煜棠撇過頭，他卻抬手摸了摸她的臉，硬著舌頭說：“這個姑娘長得不錯，也要了?！?/p>

　　他手背上有幾道結(jié)痂，是她上次抓下的，現(xiàn)在還沒有痊愈，丑陋地盤踞在上面。仿佛有什么細小的東西，順著她肋下的傷口，一路跌跌撞撞地捅進去，一直捅到她心里，繼續(xù)跌跌撞撞地刺了個對穿。那樣的疼痛，遲鈍得不會叫她死去，卻痛苦到難以忍受，形如凌遲。

　　李輝夜極為得意：“哈哈哈，看來嘉年不單是忘了你姓什么，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了?！?/p>

　　陳煜棠心弦崩斷，一揮手，啪地將他的手打落，低聲喝道：“傅嘉年！”

　　傅嘉年錯愕了一下，轉(zhuǎn)而笑了起來，吐字也稍微清晰了點：“你既然認得我，怎么不喜歡我呢？”

　　陳煜棠極力將他推開，他卻一把將她抵在墻上。她的背撞在粗礪的墻面上，硌得生疼，眼眶里竟被摔出淚花來。他垂頭，被她躲開，嘴唇在她臉頰上輕輕擦過，帶給她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悲涼。她拼命掙扎，卻終究是個女子，力氣哪里敵得過他？

　　“哭了哭了?！币慌缘呐山活^接耳地小聲議論，臉上的神色也是各異，或冷嘲熱諷，或暗含同情。絮絮叨叨話語傳在她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聲音。

　　“你做什么？”不遠處傳來一聲喝問。

　　李輝夜斜簽著身子，瞥了一眼，見著唐明軒一臉文氣，當(dāng)即志得意滿地威脅：“你小子別管閑事，知道這是誰嗎？得罪了他，多了不敢說，起碼滎州城你就別想再待下去了！”

　　“唐明軒，救我！”陳煜棠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唐明軒并沒有理會李輝夜，徑直走過來，上來就是一拳打在傅嘉年的臉上。

　　傅嘉年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你、你……”李輝夜還欲再說，唐明軒一俯身，朝著傅嘉年又是幾拳下去。

　　李輝夜慌了神，想上前攔下，卻被唐明軒一眼瞪回去，他看出自己不是對手，只好苦求：“人是我?guī)С鰜淼模愦虺鰝€好歹可怎么辦，算我求你了，別打了！”

　　“別急，等下就輪到你了?！碧泼鬈庍呎f邊狠狠踢了傅嘉年兩腳。這兩下決計不輕，傅嘉年咳了咳，氣息有些不勻。

　　“算了，我們走吧?！标愳咸睦讼绿泼鬈幍氖直?，唐明軒這才停手，回頭去看李輝夜：“人是我打的，他要還是個男人，就奔著我來，別欺軟怕硬去找煜棠的麻煩?！?/p>

　　李輝夜不敢吱聲，等他走了，才去攙傅嘉年。

　　唐明軒走在她前頭半步，直到拐上另一條街，他才問：“腳崴了？”

　　她點點頭：“沒關(guān)系，不很痛。”

　　他回過頭，矮下身去，將寬闊的背露給她，無聲輕笑：“你這么要強的人都快撐不下去了，還要嘴硬。我背你吧?！?/p>

　　陳煜棠猶豫了一下，慢慢走過去，將手臂疊在他脖頸。

　　街上還是很熱鬧，時不時有人朝這邊看過來，帶了笑意，大概以為他們是一對恩愛的年輕夫婦，急于將這份感情表露人前。

　　他背著她走了會兒，凉沁沁的夜風(fēng)拂過來，陳煜棠才發(fā)覺他竟然帶她來到了護城河邊上。腳下是靜謐流轉(zhuǎn)的河水，帶著一盞盞河燈，打著轉(zhuǎn)從她面前漂過去。

　　“清明節(jié)就快到了，這幾天放河燈的人很多?！彼穆曇衾飵еσ?，溫和極了。他還欲再說什么，卻忽然止住，微微偏頭看她。

　　她的臉近在咫尺，眸子十分清亮，臉頰上有清晰的淚痕。剛剛便是落了一滴在他脖頸。

　　她慌忙伸手去擦，沒有抓穩(wěn)，往下滑了滑，他索性將她放了下來，她扶著河岸邊上的鐵柵欄，垂著頭，生怕包括他在內(nèi)的任何人看見似的。而眼淚卻抑制不住，一點一點落在腳面上。

　　唐明軒側(cè)身，憑欄看對面燈火通明的長橋，反手遞給她一塊手帕。

　　她一邊擦眼淚，一邊帶著濃重的鼻音說：“你的手腫了?！?/p>

　　“剛剛真是打輕了他。”他不著痕跡地將手?jǐn)n在袖子里，見她半晌沒有說話，才回過頭，開玩笑似的問，“你不會是心疼了吧？”

　　借著燈光，他看見她的一雙眸子紅彤彤的，鼻尖也是微微的粉色，禁不住笑了：“想不到你也有哭鼻子的時候，像個再尋常不過的小姑娘?！?/p>

　　她有些羞惱，又趕緊擦了擦眼角。他忽而抬手撫了撫她的頭發(fā)，動作簡單，只是單純的安慰意思，因而并不叫人覺得唐突。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淡粉色的長盒子，遞給她：“我讓朋友幫忙，訂了這個給你，本來是想帶去你家中的，可惜半路下了大雨，車夫不肯繞路，就只好晚上來取。都怪我，要不是我安排得不好，你也不至于這么傷心?！?/p>

　　陳煜棠有些驚訝，定定地看著他，并沒有伸手去接。看著盒子，她已經(jīng)大致猜到是什么。

　　“你放心，沒有別的意思，單純感謝你教我木雕?！彼θ轀睾?，語調(diào)謙謙，叫人難以拒絕。

　　陳煜棠只好接過來，帶著玩笑說：“如果是貴重的東西，我是不會收的?！?/p>

　　他頷首微笑：“看看吧?！?/p>

　　她將盒子打開，里面果然是一條項鏈，鏈墜是顆沁藍的心形水晶，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西洋貨。她不太想收下，正在思索拒絕的話語，他卻將鏈子拿起，戴在她脖頸，還體貼地將她的秀發(fā)撩出。

　　“很好看?！?/p>

　　陳煜棠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反手去摘，他卻按住了她的手：“是朋友去西洋留學(xué)帶回的，不值什么錢。你要是嫌棄廉價，就轉(zhuǎn)送給這護城河吧?！?/p>

　　她轉(zhuǎn)過頭去望著他，見著他一雙眼里含著笑意。他面貌生得文氣，眼神卻向來堅毅多變，她難得看見他這樣的喜悅神情，話已至此，她也不好再推拒，一笑：“謝謝你?！辈还馐菫榱诉@條項鏈，連同今晚的事情，她都應(yīng)該同他道謝。

　　他轉(zhuǎn)開目光，腳底虛踩了兩下：“走吧，我們?nèi)メt(yī)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