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咖啡館出來，賀冰瑞也沒再和他們過多耽誤時間，道別后徑直回去香道館。

　　陳煜棠臉上仍然留著尷尬，為了緩和氣氛，強笑說：“仿佛每次在外頭見著你，你都在咖啡館看報紙似的。不過你的品位仿佛上升了不少，這次的咖啡館比上一次的好太多了?！?/p>

　　唐明軒一本正經(jīng)說：“可不是，我這人就是為了咖啡和報紙生的，沒有了這兩樣，漫漫人生還有什么意思？”

　　“單聽這話，該叫人誤以為你是好幾十歲的老大爺了?！?/p>

　　“那倒是無所謂，誰沒有老去的時候呢？”他和她漫無目的地沿著長街走下去，忽而問，“你讓賀冰瑞給你看木料是為什么，不是已經(jīng)決定要用那尊飛天像和那人對決了嗎？是不是我們說的那個法子不好？”

　　“倒也不是，”陳煜棠笑了笑，“那不過是我打發(fā)傅嘉年的借口罷了。技藝便是如此，如果一直放著不用，漸漸就生疏了。我想讓賀冰瑞幫我多相看幾塊木料，這樣我也能多加練習(xí)?！?/p>

　　唐明軒了然：“我就說你這人，決不會無端浪費時間?！?/p>

　　她自顧自感嘆了聲：“可惜她拒絕了我?？峙逻€是不太相信我，畢竟我只是和她見過幾面而已，歸根結(jié)底還不熟悉。”

　　他安慰式地拍了拍她的肩：“別發(fā)愁，會看木料的并不只是賀冰瑞一個人。我做木工學(xué)徒的時候，倒是認識一位相看木料很好的老師傅，你不妨找她看看？”

　　陳煜棠眼睛一亮，一掃方才的愁緒：“如果你能請的動那位老師傅，再好不過了?！?/p>

　　唐明軒側(cè)過頭看她，忽然輕輕拉了她一把，電車在兩人身旁呼嘯而過。她黑亮如瀑的發(fā)絲被風(fēng)帶起，吹拂在臉頰上，他溫和笑了起來，為她拂去凌亂的發(fā)絲，一點點理順在耳后：“你瞧瞧，一聽說有老師傅相助，連電車的笛聲都聽不見了?！?/p>

　　陳煜棠扁了扁嘴：“你要是肯答應(yīng)幫我去請人，我也不會這樣分神。”

　　他眼里的光芒一沉，專注而溫情地看著她：“那有何難？那老人家原本就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只是偶爾有些糊涂了。今天幾號？”

　　“一號?！?/p>

　　唐明軒聽了她的回答，明顯怔了怔，略一遲緩，說：“那正好，我?guī)闳ゾ褪??！?/p>

　　她又有些擔(dān)心起來：“現(xiàn)在就去嗎，用不用知會一聲？去看望老人家，總要提些東西才好，我又不認得人家，冒昧去打擾，兩手空空實在難看。”

　　他想了想，目光落在一旁正提著籃子販?zhǔn)鄣呐?，說：“那就買些櫻桃吧，我記得她是愛吃櫻桃的?！?/p>

　　陳煜棠怔了一下，同意了，便招呼那買櫻桃的女孩過來，看了看她籃子里。那女孩樣貌樸實，只將籃子捧著，也不曉得開口兜售。這個季節(jié)，市面上的櫻桃多是新采下來的頭茬，一個個半黃半紅，水靈鮮透，看著叫人喜歡。陳煜棠便要了幾斤，盛放在編制的小巧盒子里。她正要給錢，唐明軒卻將一張紙幣遞給女孩：“剩下的也都要了?！?/p>

　　她臉上紅了紅：“我真是小氣，就買這么一點?！?/p>

　　“你誤會了，”唐明軒提過兩個竹盒，“那盒多一點的是留給你的?！?/p>

　　她怔了怔，臉上紅得更厲害，笑說：“哪有去別人家做客帶禮物，還順便給自己也買一份的?！?/p>

　　“沒關(guān)系的?！彼ν?，眼里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彩，溫和得讓人挪不開眼——相伴著一道在街上信步閑逛、挑挑揀揀地買小販?zhǔn)掷锏乃?，這樣平凡而世俗的事情，卻大抵都是和家人一道完成。

　　她沒有家人，因之曾一次又一次地默默羨艷過。卻想不到，這么多年來，他竟然是第一個陪她一起完成的。

　　“這樣看我做什么?！彼麚炝祟w櫻桃，去了梗，用帕子擦過遞到她嘴邊。

　　她張嘴含住，才覺得不妥，便也只有吃了下去。嬌艷的櫻桃皮下，是飽漲的果汁，她輕輕咬破，汁液涌出，激得她皺了皺眉：“好酸。”

　　他往自己嘴里也放了一顆，笑了起來：“真的酸?！闭f著展開手帕放在手上，送到她嘴邊。

　　她受寵若驚，惴惴望著他。

　　他含著櫻桃核，說話時不經(jīng)意地卷著舌尖，語調(diào)更顯溫柔：“這有什么，我以前經(jīng)常這樣照顧我妹妹?！?/p>

　　她只好將櫻桃核吐在他的手帕上，他也將核吐了，兩粒櫻桃核躺在雪白的手帕上，挨在一起，明明是很不體面的事情，卻有著莫名的親熱。

　　她問道：“之前怎么從不見提起你妹妹？”

　　他正在垂目將櫻桃核包起來，動作遲緩了一下，慢慢說：“我小時候家里窮，妹妹生病沒有錢去看，就夭折了?！?/p>

　　她光聽他的語氣，也曉得那該是刻骨銘心的悔恨與惋惜，低聲說：“對不起?！?/p>

　　“沒關(guān)系，”他的語調(diào)很溫柔，目光卻銳利得生出芒刺，“如果不是我妹妹，恐怕我也堅持不了這么多年。窮人的日子……很難捱啊?！?/p>

　　陳煜棠默默走在他身邊，雖不說話，卻也不覺得有任何不自在。他仿佛就是這樣的人，在他身旁，不論做些什么，都會覺得溫和自在。

　　兩人走了大約二十分鐘，來到了一處小巷口。

　　這樣的巷子在滎州可謂遍地皆是，形制還是清朝的形制，住得也都是一些老戶人家。新社會的時髦風(fēng)氣大約一直不曾吹透進去，這些巷子還保留著古舊的做派和習(xí)慣，街頭巷尾，鄰里鄰居，一代代地這么沿襲下來。

　　兩人并肩行走，大概便占了這條巷子的一半?！靶⌒狞c，石板有些老舊了，生了不少裂隙?！彼┲吒泼鬈幈闾?，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今回沒有抗拒，唐明軒和她在生意場上見過的那些男人都不太一樣，他的關(guān)心都發(fā)自內(nèi)心，并沒有太多的矯揉做作。這一點……和傅嘉年很像。

　　想起傅嘉年，她有些出神，不曉得他回去后，會不會大發(fā)一通脾氣，又會不會記恨上她。她輕笑一聲，縱使她親眼所見，也仍然不太愿意相信，那晚那個輕狂孟浪的人，就是她曾鐘情的他。可她這樣報復(fù)了他，就是不給自己留下一點回寰的余地。她是第一次舍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推他一把，可到頭來的結(jié)果卻是為他深深傷害。她是商人，最怕飛蛾撲火，最怕重蹈覆轍，不論他對她的情意是真是假，其間苦楚，她都下定決心，不肯再嘗一次。

　　“前面那戶人家就是了。”唐明軒的手仍然繞過她的背，親昵地搭在她肩頭，她轉(zhuǎn)頭望著他，揚了揚嘴角，嗯了一聲。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變化，也轉(zhuǎn)過頭看她，眼里神色一緩，也露出一點笑意。

　　他的呼吸和他的人一樣，也是溫柔繾綣的，撩過她臉龐，她卻沒能忍住，掩口笑了起來。

　　他有些莫名，松開了扶著她的手。

　　“我在想，我們這樣倒是容易叫人誤會?！?/p>

　　他哦了一聲，忽而說：“若是誤會了也不錯。那位老師傅年年都要跟我念叨這些，你到時候可莫要揭穿了?！?/p>

　　“你且放心吧。說不好老人家壓根就不喜歡我，還是得絮絮叨叨地罵你一通。”

　　“那怎么會，煜棠你這樣能干的女子，怕是去哪里都能得來一片喜歡和追捧吧？”

　　她聽了這話，心間又是鈍鈍一痛，臉上還是原先的笑容：“你可真會說話，如果放在前些日子，我聽了這樣的話，指不定以為你又要和我簽什么合同，綁走我的股權(quán)呢?！?/p>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算是得罪錯了人，你真是好記仇。”

　　言笑間，兩人已經(jīng)到了門前。大門是木制的，仔細分辨，才能看出是用一塊塊木板拼合而成的。接縫處做得十分精細，如果不是時間久了，門板有些掉漆，即便有極好的目力，也難以看出那道細縫。

　　唐明軒屈指敲門，不多時有人隔著門問了句：“誰??？”

　　“是我，小軒?！?/p>

　　過了大概三分鐘，門才被人慢慢拉開，一個樣貌枯瘦的老太太往外看了一眼，唐明軒將櫻桃放在她面前，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從盒子里抓了就往嘴里塞。

　　唐明軒攔下，耐心說：“我先去洗干凈好不好？”

　　老太太點頭，把手里的櫻桃都扔在地上，指著陳煜棠，咿咿呀呀地問：“她是誰??？”

　　“這位是陳煜棠陳小姐，專門過來拜訪您的。煜棠，這是我跟你提起的姜師傅?！?/p>

　　老太太反復(fù)盯著陳煜棠看，嘴里喃喃念叨著：“陳……陳……”

　　她這幅樣子，恐怕正是在糊涂的時候，陳煜棠心里有些遺憾，笑了笑，再度提醒：“陳煜棠。”

　　唐明軒收拾了地上，在一邊的柜子上拿起篩洗的盆，提了櫻桃穿過屋子，從后門出去了。陳煜棠在靠門的地方站著，屋里光線昏暗，影影綽綽，還有旁的人，警惕地看著她。老太太也依然盯著她看，她覺得萬分不自在，便也沒有站多久，去后院找唐明軒。

　　他將一雙袖子卷起，正在打井水，她過去時，他正好提上來慢慢一桶。甘冽的水氣讓人一掃方才的晦暗。他舀起一瓢水，讓她過來洗手，她配合得不好，水從她指縫里落下來，濺在她的腳背上，冰冰涼涼的，她連忙笑著跳開。

　　他嘴角含笑，把櫻桃浸在冰涼的井水里，她幫著胡亂攪和了會兒，他忽然在她耳邊，沒來由地說：“煜棠，你這樣的女孩子，如果被背叛了，恐怕是不會再原諒的吧？”

　　她一怔，垂目看著盆里的櫻桃：“傅嘉年也不算是背叛我。不過我仍然不打算原諒他。”

　　他輕輕嘆息一聲，似落寞似感嘆：“我就曉得。”

　　她心里涌出一絲異樣，從冰涼的盆里拿出手：“怎么忽然這么問?！?/p>

　　他笑起來，站起身：“煜棠，我大概是真的很喜歡你的?！?/p>

　　陳煜棠愕然看著他，他以往不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可卻沒有這次這般古怪——明明該是溫柔的情話，卻只是用平平淡淡的語調(diào)陳述出來，并沒有讓她回應(yīng)的打算似的。他的調(diào)子素來是溫和的，這次卻用了不一樣的方式說出。

　　她抬眸看著他，沒有從他的眼神里摸索出什么，只好作罷。

　　“你幫我把它們?yōu)r干，我看姜師傅的病有些嚴重，我?guī)タ纯创蠓?，開點藥，”他見著她臉上有些不安的神色，微笑補充，“是相熟的大夫，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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