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嘉年攜起袖子，一點(diǎn)點(diǎn)將陳煜棠臉上的水擦干凈，她意識有些不太清楚，等他將水漬擦干凈，視線才慢慢聚焦在他臉上，張了張嘴，竟然沒吐出半個字。

　　他臉上有些落寞，張嘴就說：“你怎么這么傻氣，隨便咬出來一個人叫他們瞎忙活就是了，跟這幫人扯什么權(quán)利不權(quán)利？”

　　他等了她半天，才聽她氣若游絲地笑說：“你就不怕我真是間諜？”

　　他悶聲去解她手腕上的繩子，半天沒有解開，索性讓張東寧取了刀子，把繩子砍斷。

　　她斜斜栽倒下來，他讓她倚在自己懷里，取過水給她喝了點(diǎn)，終于郁郁說：“怕，怎么不怕？陳煜棠，你如果真是間諜，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她見了他的神色，眸子一轉(zhuǎn)，流了淚，抬手去摸他的手腕。他手腕上的骨骼要比她的粗上一圈，入手樸實(shí)厚重，只叫人莫名覺得心安。她想到他當(dāng)時忍著手腕脫臼的劇痛，也要為她爭取一線生機(jī)，當(dāng)即落了淚，喃喃說：“直到剛才，我也沒有想到你竟然是要救我的?！?/p>

　　他舀起一勺粥，喂到她嘴邊，笑了起來：“我不救你的話，早就轉(zhuǎn)身走了，難不成還要留下來，巴巴地等著抽你幾鞭子？”

　　她默然喝下粥，餓得急了，有幾分急迫，他又接連舀了幾勺遞過去，她才說：“我被人陷害，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撇清的。如果躲不過這一劫，也是我愚蠢所致?！?/p>

　　他一怔，隱隱有怒氣上來：“是誰害你？”看她不語，方問，“是唐明軒吧，為什么不跟審問的人說？”

　　她眼淚流得更多：“我不曉得他的住處，也不曉得他的背景，信口一說，人家怎么肯相信？”

　　看她這幅模樣，他心里痛楚非常：一則是他沒有看護(hù)好她，才叫她被人陷害至此；一則是她這般精明的人，如若不是對旁人動了情，如何就叫人騙了去？

　　他想了想，說：“這事已經(jīng)驚動了我父親，不是我隨便可以做主的。你先不要著急，我和他們招呼一聲，再想辦法?！?/p>

　　她點(diǎn)了回頭，說：“麻煩你幫我看一眼廠子有沒有受牽連?！?/p>

　　他怒極反笑：“你小命都要不保了，還惦記著那點(diǎn)身外之物？你冠上這間諜的名頭，別說廠子了，就是你在東郊別墅的洋房……”見她眼里神采黯淡，他想起她向來是著緊父母留下的這點(diǎn)遺產(chǎn)的，只有不再說下去，嘆了口氣，“算了，我?guī)湍憧纯慈??！?/p>

　　張東寧留在新洋阜監(jiān)獄善后，傅嘉年獨(dú)自驅(qū)車去往陳氏家具廠。才剛拐過街角，能見著陳氏家具廠的招牌，就看見四周布下警戒，崗哨一個個站得筆直，圍觀的人只敢遠(yuǎn)遠(yuǎn)看著。

　　他一路開過去，崗哨看了車牌，就紛紛敬禮放行，他將車停在家具廠門口，還沒下車，就有一人小跑著過來，拉開車門：“傅參謀怎么有空過來？”

　　眼前賠著笑的人正是韓晉原。傅嘉年掃了他一眼：“韓隊長今回立功不小，升遷有望。算起來上回還是我沾了你的光，怎么，這次怕我再橫插一腳，才特意保密？這次要不是督軍讓我去新洋阜審人，恐怕等人處決了我都不知道?！?/p>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傅參謀同我往那邊走兩步，”韓晉原側(cè)身引在他身前，帶他去往工廠里的一處樹蔭下，故意裝傻笑說，“傅參謀可誤會我了，這次是接到線報趕過去將聚集的間諜一并抓起，誰想到碰巧抓到了個頭目，純粹是運(yùn)氣罷了。早就聽說傅參謀近來事務(wù)繁多，我以為這種事情不值當(dāng)拿去叨擾您。”

　　傅嘉年腳下一頓，從懷里掏了煙盒出來，遞給他一根：“那你在這里搜到什么物證沒有？”

　　韓晉原隔了幾秒，接過煙，給兩人分別點(diǎn)上，才說：“原件已經(jīng)呈報上去，不過可以和傅參謀口頭上說一下。我們搜到了陳煜棠和冀州那邊的書信來往，還有幾分家具的供銷合同。想必是她借著買賣家具的由頭，往返冀州運(yùn)送情報?！?/p>

　　傅嘉年笑了一聲，吐出一口煙氣：“想必、想必，韓隊長憑著幾張破紙，就想板上釘釘了嗎？你就不怕后頭萬一翻案了，拿你抵命？”

　　韓晉原急忙將煙從嘴里拿出來，嘿嘿一笑：“傅參謀說的哪里話，我們關(guān)系要近一些，我才敢把腦子里的想法直截說給你聽。這話我是怎么也不敢跟上頭說的?！?/p>

　　“看樣子，這廠子是指定封了？”

　　韓晉原看了他幾眼，還是照實(shí)點(diǎn)了頭。

　　傅嘉年將煙扔在地上，腳下狠狠一碾，用力拍了拍韓晉原的肩膀，仍然是笑：“陳氏家具廠也算是滎州不小的廠子了，你吩咐一下，里面的東西都不準(zhǔn)亂動，我晚點(diǎn)會來清核。如果少了東西，追繳補(bǔ)償?shù)氖虑?，還得麻煩韓隊長你了?！?/p>

　　韓晉原暗暗捏了把冷汗，也只好應(yīng)下。

　　傅嘉年交代完事情，折身往工廠門口走去，才剛出了門，就看見一位兩鬢斑白的老先生，被人前呼后擁著朝這邊走過來。

　　這位老先生名叫沈新鈞，原本是傅渭川的秘書，頗為傅渭川看重，許多大事傅渭川都要先問問他的意思。他后來身體不大好，回家休養(yǎng)了一年，又被傅渭川請回來繼續(xù)任職。滎州地界，沒有人不給沈老先生幾分面子的。

　　傅嘉年一個激靈，往回退了一步，想躲回工廠墻后，那老先生卻已經(jīng)看見了他，說道：“前陣子聽說你領(lǐng)了職位，該稱呼你一聲傅參謀才是。傅參謀來陳氏家具廠，為公為私？”

　　傅嘉年不情不愿走出來，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沈老先生來了。您好容易出一趟山，不就是為了找我吧？”

　　沈老先生笑說：“旁的還能有什么事？李義昌一回去，新洋阜的事情就在督軍府鬧開了，我來問問你，打算怎么了？”

　　傅嘉年略一遲疑，嬉皮笑臉地湊過去：“沈老先生，您想必有了計較才來找我的吧?！?/p>

　　沈新鈞臉色如常：“你不就是想保那女間諜？我已經(jīng)和大帥申領(lǐng)全權(quán)審問的資格，結(jié)果肯定叫你滿意，不過你的事情，也得交給我處理。你同意么？”

　　傅嘉年連忙點(diǎn)頭：“有您作保，肯定沒有問題?！?/p>

　　沈新鈞一抬手，指了指身旁的車子：“李義昌不知消沒消氣，你別開著自己的車子在他眼皮底下晃悠，坐我的車走吧。”

　　他說完，緊跟著就上了車。傅嘉年心知不妙，但也只好應(yīng)了聲，去了另一邊落座。

　　車子緩緩發(fā)動，沈新鈞咳嗽兩聲，拍了拍傅嘉年腰間的槍套。傅嘉年只好將槍下了遞給他。他笑了起來：“從小你就比旁的孩子聰明。大帥知道你以下犯上的事情后，勃然大怒，本來是說要把你也關(guān)到新洋阜的，還是靠魏延澤拼命護(hù)著，他才同意讓你改關(guān)到老宅子去，由大少夫人看著你。”

　　傅嘉年垂頭喪氣：“我知道您也是下了不少功夫來說情的，可我情愿關(guān)到新洋阜，您能不能再幫著游說兩句？”

　　沈新鈞沒有接茬：“那李義昌現(xiàn)在有些狂妄了，這件事他也有一半的責(zé)任。大帥不罰他，指定是已經(jīng)做了旁的打算，你也不必委屈。估計也就是十天半個月，大帥氣消了，我們又能讓你回來任職?！?/p>

　　傅嘉年曉得多說無益，只好謝過了他。

　　車緩緩開進(jìn)巷子里，傅嘉年下了車，沈新鈞自言腿腳不便，讓跟著的人送他進(jìn)去。

　　韓春露早已等在門口，見到傅嘉年，重重嘆了口氣，一邊領(lǐng)著他往里走，一邊說道：“剛剛過來幾個人，把南書房的窗戶全釘死了，還囑咐我不住你隨意出入房間。老小，你這是又惹爸生氣了？那也不必看犯人似的看你啊……”

　　傅嘉年心里不痛快，悶悶跟在她身后，進(jìn)去南書房，砰地關(guān)上門。

　　韓春露本想勸他兩句，見著送他上樓的兩人沒有離開的意思，終于慌了神：“這是怎么了，還要人看著？”

　　那兩人有些猶豫，不太想開口，韓春露冷下臉來：“這可是我家，你們要是不說清楚，我立馬打電話給督軍府，講幾句壞話，讓爸將你們趕出去?！?/p>

　　其中一人迫不得已，才小聲說明了緣由，韓春露聽了，也只好作罷，吩咐人準(zhǔn)備了點(diǎn)吃的，親自送了進(jìn)去。

　　傅嘉年正歪在床上，看祖上留下來的一本關(guān)于幻術(shù)的典籍。真跡已經(jīng)小心收起，他看的那本是抄本，早已被翻得破舊。

　　“這書你早就倒背如流了才是，如今又巴巴地拿出來看，一看就是心神不寧的?！?/p>

　　傅嘉年看了她一眼，合上書，接過她手里的飯菜就開始吃。

　　韓春露順勢坐在床沿，一拍手掌：“我也聽人說道了幾句，傅參謀你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事跡，如今已經(jīng)被傳作佳話，恐怕這滎州城里的閨閣女子，沒有一個不動心的。你以后走街串巷，可就沒有那么自在了?！?/p>

　　傅嘉年原本是寒著一張臉，聽了這話，扒了兩口飯，還是忍不住問：“為什么？”

　　韓春露哧聲一笑：“桃花擋路唄！”

　　傅嘉年一本正經(jīng)繼續(xù)吃飯，韓春露又笑了起來：“陳小姐醋性向來大，又是個精明能干的主。你被她管著，以后可就沒有安生日子了?！?/p>

　　傅嘉年將剩下的米飯吃得一粒不剩，這才又開口：“小嫂子，陳煜棠被關(guān)在新洋阜，境地很危險，你能不能幫個忙，動動關(guān)系，照顧一下她？”

　　“你肯乖乖和沈新鈞過來，一定是讓他答應(yīng)了你什么吧。我難不成比沈老先生的本事還大？”

　　傅嘉年將黑漆漆的木質(zhì)托盤擱在柜子上，往里推了推：“他這么個老狐貍，是能輕易相信的嗎？小嫂子好生監(jiān)督他一回，看在哥的面子上，他興許就要好說話許多了。”

　　韓春露抿起嘴，半晌，才往兩邊翹了翹：“好，就依你吧。你可記好了今回，以后可別總說我不幫你的忙?！?/p>

　　等韓春露一走，傅嘉年便從床上撐起身，撩開窗簾，往外面望去。窗戶上釘了幾道木條，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從縫里可以看見，樓下有兩個正在來回巡視的崗哨。

　　自從上回他在老宅子附近遇襲，傅渭川便派了人來這邊站崗，如今反而在看押他上起了不小的作用。左右翻窗逃走是沒有希望了。

　　傅嘉年想了想，只好重又躺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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