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渭川帶著傅嘉年，徑直去了頂樓的會議室。頂樓一共便只有五間房間，這間會議室位居正中，修得并不算大，但左右的房間都是空置的，只有兩側(cè)的樓梯口占了崗哨，不許旁人輕易上來。

　　傅嘉年也很少到這里來，不禁有些意外。

　　傅渭川帶上門，坐在皮質(zhì)的深褐色沙發(fā)上，問道：“聽說你最近在查什么事情？”

　　傅嘉年一愣，也自覺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沒什么要緊的事情，不過是替陳煜棠查查罷了?！?/p>

　　傅渭川點(diǎn)了一支煙，抽了一口，慢慢吐出，裊裊的煙氣浮了上去：“你查著查著，怎么從井柳巷子查到城南去了？”

　　傅嘉年聞言，心里大概有了個底，傅渭川對傅嘉平的死萬分痛惜，歷來不許旁人提到，他自然是不能將自己查傅嘉平案子的事情吐露出來，叫父親難過的。他往后一倚，正在盤算怎么將傅渭川應(yīng)付過去，忽然間，沙發(fā)的靠背挨著了他的傷口，電擊般的刺痛傳來，他下意識往前撤回身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可能已經(jīng)落入父親眼里，又不動聲色地坐得端正。他正要說話，傅渭川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從小就是要強(qiáng)、不聽話！”

　　傅嘉年笑了起來：“可不是，讓您操了不少的心，我也十分愧疚?！?/p>

　　傅渭川嘿聲，又抽了兩口煙，將煙頭一把按滅在黑黢黢的煙灰缸里：“我不管你查什么，現(xiàn)在情形十分復(fù)雜，你少往外走動——今天接到密報(bào)，冀州的張二少最近一反常態(tài)，和俄國人走得很近，他們下一步怕是就要對我們宣戰(zhàn)了。”

　　這一天從傅渭川獨(dú)出冀州、成立滎軍的時候，就已經(jīng)料到，卻沒有想到，張二少的動作竟然這么快。傅嘉年默了默，忽而嬉皮笑臉說道：“時局緊張，何不把精力放在冀州方面，那些間諜什么的，不如暫且擱下?！?/p>

　　傅渭川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忘了你上回是怎么跟我保證的嗎？”

　　傅嘉年被噎了一句，臉上有些發(fā)紅：“我是答應(yīng)好好看傷，不再插手陳煜棠的事情，也答應(yīng)讓她的工廠充公?？蓷l件是你得把她放出來。她現(xiàn)在是不在新洋阜監(jiān)獄了，可關(guān)在老宅子里，和在監(jiān)獄里有什么兩樣？”

　　他說到后頭，情緒有些激動，聲調(diào)微微有些上揚(yáng)，見著傅渭川冷淡的目光，靜了靜，才說略微平和下來：“對不起，但你說話要算數(shù)?！?/p>

　　“我知道陳煜棠是被人陷害的。和冀州勾結(jié)、傳遞消息，她還沒那個膽子?！?/p>

　　傅嘉年眼睛一亮：“我明白了，爸，現(xiàn)在還沒有證據(jù)證明陳煜棠是無罪的，所以你是礙于軍中那些老爺子，不便直接把她放出來，只能是一步步地……”

　　“你以為聰明的就你一個人嗎？還是故意這么說？”傅渭川沉下臉，“那些人跟我摸爬滾打這么多年，一個個的都人精似的，我要說放了她，當(dāng)然是肯賣我這個面子的?！?/p>

　　傅嘉年聽他這么說，知道事情難成，已然有些喪氣，傅渭川接著說：“你怎么不想想，你當(dāng)時和她商定得好好的，她卻又和別人勾結(jié)在一起，可見此人兩面三刀，不能輕信。她若是和韓春露一樣八面玲瓏也就罷了，她又沒有那個腦子，白白被人騙了，險些小命不保。這樣的女子，留之何用？”

　　傅嘉年很想為陳煜棠辯解一二，可又不知道從何開口，只得郁郁長出了口氣：“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爸，你自打一開始就不喜歡陳煜棠，這回抓著了她的把柄，當(dāng)然就更加不喜歡她了?！?/p>

　　傅渭川見說了半晌，話卻沒有入他心里去，有些動怒，猛地起身，抬步的時候，膝蓋抵到茶幾，登時把那方矮幾踢出老遠(yuǎn)：“混賬東西！”

　　矮幾的玻璃桌面磕到對面沙發(fā)才停下來，這東西很是嬌氣，立馬被碰豁了一個角，那角飛濺到傅嘉年鞋邊，像一滴水一樣，落在地上碎裂開來。

　　“哎呀，真是可惜了這茶幾，”傅嘉年看了眼傅渭川，對方滿臉的怒意，有些駭人，他只好收斂了玩笑的意思，也隨著站起身，勸說道，“爸，您身為督軍，什么風(fēng)浪沒見過，這一十六省都在您的統(tǒng)轄之下，這等細(xì)枝末節(jié)不值當(dāng)動怒的。您就算是大人有大量，別和一個小女子計(jì)較了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跟著傅渭川往外走了兩步，預(yù)備送一送他，卻聽得傅渭川喝道：“你就在這站著吧！”

　　傅嘉年樂得如此，當(dāng)即停住了腳步。等傅渭川走遠(yuǎn)了，他從另一頭的樓梯下了樓，正在大廳的電話機(jī)旁給張東寧撥電話時，忽而留意到臺子上擱置的一沓報(bào)紙，猛然想起前幾個月，自己和第五藝在報(bào)紙上叫板的事情。

　　新誠報(bào)的主編是冀州來的間諜，潛入督軍府偷襲了魏師長，后來在東郊別墅被他親自帶隊(duì)擊斃，新誠報(bào)也因而被查封。不曉得第五藝后邊還會不會在報(bào)紙上公開露面。他嘴角露出一抹淺笑，不管他是否露面，都別想踐踏四藝堂的權(quán)威。

　　電話接通，張東寧聞言很快便下來，兩人要了輛車，一齊去了許繪的秋蘅畫坊。

　　一大清早，李媽從外頭折了許多新鮮的花朵，擱在一個紅絲絨托盤里，笑吟吟地端在陳煜棠面前。

　　陳煜棠素來沒有這樣的雅興，只是十來歲在家的時候，跟著母親稍微學(xué)過一點(diǎn)插花的技巧，勉強(qiáng)不會鬧笑話罷了。她不忍心拂了李媽的心意，只說了句“下次少摘點(diǎn)，這么多實(shí)在浪費(fèi)”，就挑了一只寶藍(lán)色的歐式花瓶，一點(diǎn)點(diǎn)往里添花。

　　不多時，便出來一瓶子的姹紫嫣紅，熱熱鬧鬧的，陳煜棠看著好笑，在盤子里撿了撿，竟然看見最下頭壓著一枝玉蘭花，她拾了起來，看了半晌，最后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府上是不是來了貴客，瞧這枝花折的，花瓣都散了大半，還有什么意思？”

　　門沒有關(guān)上，外頭傳來了笑聲：“我這殷勤看來現(xiàn)的不是地方?！?/p>

　　傅嘉年大步走進(jìn)來，見著花瓶里的花，笑著撫了撫她垂在肩頭的長發(fā)：“要不是我親眼所見，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是你弄的?！?/p>

　　陳煜棠擋開他的手，斜著眼睛看他，故作生氣道：“你這是在夸我，還是在笑我？”

　　“我哪里敢笑你，當(dāng)然是夸你了，”傅嘉年一咧嘴，“這么熱熱鬧鬧的，倒是有點(diǎn)像小嫂子的風(fēng)格?！?/p>

　　陳煜棠略略垂頭，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插花老師教的，還不都是一樣的？我這一套是小時候和我母親學(xué)的，那時候我還不是這個性子。”

　　傅嘉年聞言默了默，忽而抓起她的手：“我?guī)闳€地方?！?/p>

　　陳煜棠詫異問道：“我不是還在禁閉，哪里能隨意出去？”見他臉上神色篤定，略微有些失落，“你不要胡鬧了，上回跑出來見我，還說要查什么案子，結(jié)果還不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捉回去了。這還不算，被重重打了一頓，小命都要丟了?！?/p>

　　傅嘉年有些生氣，握著她的手也收緊了幾分：“你都是從哪里聽的亂七八糟的話？別理那幫人瞎說，你只管跟我走就是了?！?/p>

　　陳煜棠拗不過他，只得說：“噯，你先放開我，我要換身衣服才好出去?！?/p>

　　片刻之后，陳煜棠收拾停當(dāng)，換了一身淺綠色的絲綢裙子，這身裙子要服帖一些，顏色也素凈，不那么引人矚目，卻襯得她脖頸和手臂都是瓷白的一片，惹人愛憐。

　　傅嘉年輕輕握著她的手臂，她面上一紅，當(dāng)場不留情面地抽了回去。傅嘉年笑了起來，轉(zhuǎn)身對李媽道：“幫忙照應(yīng)著點(diǎn)，別叫旁人把我?guī)鋈サ氖聜鞒鋈?。那兩個人如果起了疑心，想進(jìn)去查看，就說我在里頭，叫他們只管進(jìn)去就是?！?/p>

　　李媽連連答應(yīng)下來，傅嘉年當(dāng)即牽著陳煜棠的手，從木質(zhì)樓梯上往下走去。陳煜棠有些緊張，用另外一只手抓緊扶手，刻意放輕了腳步。傅嘉年見她遲遲不肯邁步，回頭看她，笑道：“怕什么？被他們看見了，只管說咱們要下樓喝茶就是。”

　　陳煜棠望了他一眼，有些別扭地加快了腳步，他卻走回來，迎了上來，一把抱起她。她嚇了一跳，急忙勾住他的脖子，險險就要驚呼出聲，想起那兩名看守還不曉得在何處，當(dāng)即止住了聲音。

　　他壓抑著笑，飛快在她臉上印下一吻，快步走下樓梯。她壓低聲音，有些生氣了：“快放我下來。叫人看見像什么樣子?！?/p>

　　他眼里是瑩瑩的光，望在她臉上，她的臉被他看得起了燒，卻又無所遁形，索性抬起頭，也直勾勾地瞪著他看。他被她看得笑了起來，在她耳邊說：“煜棠，恐怕沒有旁人比我更喜歡你了。”她聽了這樣的話，眼神間的較量終于落敗下來，羞憤地擂他的肩。

　　他踏下最后一個臺階，將她小心放下來，卻聽見張東寧說道：“你們兩位可吃了飯了？我一個人吃得沒意思，不如一起吧?！?/p>

　　那兩名看守表示職責(zé)所在，要分開吃飯，張東寧有些不快：“兩位兄弟大概是瞧不上我，那就請便吧?！?/p>

　　聲音就在不遠(yuǎn)處，大概是在客廳。傅嘉年聞言，嘴角浮上了笑意。果然，不多會兒，便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大概是那兩名看守陪著張東寧一道去了飯廳。

　　傅嘉年當(dāng)即將陳煜棠擋在身后，張東寧坐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客廳的情況，見狀，對兩人說道：“咦，怎么沒有筷子。說實(shí)在的，我是個粗人，用不慣刀叉?！?/p>

　　其中一人應(yīng)和著，去里間拿餐具，另外一人和張東寧說著話，說到興頭，張東寧胳膊肘一斜，碰落了盤子，他自己馬上拉開椅子要撿，這人自然也是跟著蹲下身幫忙。

　　傅嘉年這才拉著陳煜棠飛快穿過客廳，車鑰匙就放在玄關(guān)的柜子上，他一把抓住了，帶著陳煜棠上了車，發(fā)動了車子。

　　陳煜棠理了理裙擺：“我們這是要去哪？”

　　傅嘉年輕笑：“你不妨猜一猜？”

　　“瞧你這幅樣子，就知道我肯定猜不著?！?/p>

　　“一個你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