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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煙

作者:蕎竹|發(fā)布時間:2022-09-29 19:38:31|字數(shù):9681

皇帝從宴會上抱走了一個舞姬。

那女子同先皇后長得一模一樣。

而去年的今天,明明是他親手把刀刺進了先皇后的腹腔。

1

永寧七年秋,莊安堂設宴,歌舞升平,鳴鐘擊罄。

臺基上點起檀香,煙霧繚繞,樂聲悠揚。

透過朦朦的酒氣與煙氣,我看見那席上的舞姬,與先皇后長得一模一樣。

本該舉到嘴邊的茶盞滯住了,但也只滯了一下。

而后杯中的茶水就被我一飲而盡,我舔了舔濕潤的嘴唇,胭脂的微澀鉆入舌縫。

我沒有看錯,案前的桂花酒還未開蓋,此刻我萬分清醒。

錯亂的思緒讓我微闔上雙眼,身旁的惠妃已迫不及待地啐出聲。

看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了。

“呸,那日分明是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如今又要做些伉儷情深給誰看,真還把自個當那癡情種了?!?/p>

我沒有搭話,只是再在那舞姬飛揚的裙擺上掃了一眼。

墨綠色的水袖時高時低。

真像啊,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枝枝你可看好了,這舞姬還不知是誰的手筆,今夜帛王可又要得新人了?!?/p>

我只咂咂嘴,今日這茶有些滋味,不愧是青丘國進獻的。

我斜瞟了一眼惠妃的茶水,那茶早已沒了熱氣也不知再續(xù),可惜了。

“姐姐收著點話,這好歹是在圣下的膝邊呢。”

這舞姬前身也是個官宦之家,那孫家家道中落,倒是把這小女兒藏得極好。

前些日子才有人傳孫家小女兒樣貌傾國傾城,又是個不拘的性子。

自幼便開始習舞,見過的人無不嘖嘖稱奇。

今日看這一舞,是不是魅惑眾生我不清楚,反正帛王的眼睛可是直了。

2

自先皇后一事,帛王也不再喚惠妃侍寢。

用惠妃的話來說,誰稀得服侍那狗皇帝誰去,指不定哪天連尸骨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每每我只是笑笑,她性子燥得很,是不善爭斗的人。

院子里的梧桐連著秋意一起深了。

宴席一了,我便喚惠妃一同上月光亭坐坐。

侍寢這回事,輪不到惠妃,也輪不到我。

今日無事,往日,也無事,這后宮的日子一日如一日。

進宮前母后同我講,深宮不是好待的地方,而我反倒覺得這地方愜意。

帛王看上的嬪妃一批又一批,大抵是我姿色不夠,又大抵是我不會那些女子擅長的詩詞歌賦,入不了帛王的眼,至今也只能被喚作梔才人。

不像那舞姬,當晚就被封作了昭儀。

不知道皇上這次的新鮮勁能有多久。

那孫葉茵,相貌上跟先皇后雖有十分相似,可先皇后不是善舞的人。

先皇后生性內(nèi)斂溫善,因如此,那一模一樣的容貌在葉昭儀臉上多了些狐媚妖嬈,我不喜歡。

今晚的月亮亮堂堂的,近要中秋了。

我喚肖肖點了盞燈籠,披上件斗篷便出門了。

月光清涼如水,涼意透著下裙擺就鉆了進來。

“娘娘,咱們回吧?!?/p>

我只在梧桐樹下站了一會兒。

天上是不是也那么清冷呢,比皇宮還要冷嗎。

所有人都以為先皇后甍了,帛王便會召我侍寢了。

他們以為我與先皇后親近,性格秉性又很相似,皇上必會念些舊情。

可現(xiàn)如今葉昭儀倒在皇上懷里,笑得花枝亂顫。

旁的人似乎同情她先我一步,惠妃倒高興得緊,笑著說我們梔梔可是不用落到那狗皇帝手里了。

3

惠妃是喜歡過帛王的。

她還愛穿鵝黃色素絨繡花襖的時候,也笑臉盈盈地和我說

“梔梔啊,你看帛王給我釵的這簪子是不是很好看,比云云的好看吧?!?/p>

云云便是先皇后,那時候惠妃也小心氣地要與先皇后比個高下。

她不比地位,是暗戳戳想比帛王的愛。

帝王多情,帛王更甚,要我說他還真對得起后宮三千這一說法。

年年選秀換新歡,年年有人入冷宮。

即便如此,眾妃也擠破了腦子,用盡了手段要往皇上枕邊靠。

云云是無奈,生來便當了皇后,最后連冷宮也住不了,去了那清冷的天宮。

倒也說不定那里比冷宮要有些人情味,比這深宮啊更多些暖意。

我對云云的執(zhí)念不知為何總是格外的深。

人死不可復生,可我這孤零零的日子,除了在腦子里一遍一遍描繪與她的過往,好像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打發(fā)時間了。

倘若她還在世上,會闖進我的宮里拉我去嘗嘗她的小廚房新做的點心,

會半夜坐著馬車扣響我的院門,待我打開門時便見她耷拉著濕漉漉的辮子。

抽著鼻子眼淚汪汪地看我,說外面打雷她害怕極了。

會……罷了,我也不必再去想。

這日我正用著晚膳,一道圣旨便到了門前。

我連那口桂花羹都沒來得及咽便跪下了。

李公公說帛王翻了我的牌子,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懷疑是不是宮外的煙花炸得太歡誤了我的耳。

對了,今日,是中秋。

4

“你愛喝茶?!?/p>

“愛喝?!?/p>

帛王的語氣淡淡的,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帝王的心思深不可測,不是我能懂的。

橙黃的床帷垂在他身后,印著燭火投過去的影子。

“去年中秋,是云云陪著我,她也極愛喝那桂花茶?!?/p>

我抬抬手,給帛王把茶斟滿,晚秋的桂花香氣逼人。

“姐姐愛喝茶那是姐姐,人不比茶,好的茶能喝一輩子。”

他聽了這話頓了頓頭,瞇著眼睛看我,我心里打鼓,不敢掀起眼簾看他。

畢竟是君王,不會不知道我的意思。

可這話我要說,為了云云我也要說。

半響,他叫人上了一壺酒。

公公雙手端著一壺清澈上來,我只好隱了隱面上的不堪。

仔細想想,這桂花香,是比不過那酒香。

帛王生得好看,眼睛好看,和我阿爹像。

喝酒的樣子更好看,即便他閉上了眼睛。

他大概喝多了,定定地看著我,我對上他的目光。

深沉、陰郁。

不知為何我不怕他,我刻意去尋他眼里的情緒,我甚至想質(zhì)問他。

質(zhì)問他為何要親手殺死云云,質(zhì)問他午夜會不會心安。

恨意涌上我的心頭,他不召我,不見我,讓我在這宮里頭得了個清閑日子。

而他又要親手給我的清閑日子攪個渾水出來,用那把從云云腹部抽出來的鮮血淋漓的刀

我覺得可笑,覺得自己可笑,是啊,他可是皇帝。

我能拿他怎么樣。

帛王給了我一只簪子,是只玉簪。

似乎他臨幸每一個妃子都要給只簪子,不同的是,他沒有臨幸我。

我看著這簪子煩悶不堪,李公公一走,便叫肖肖擱遠了。

因為我記起云云的也是只玉簪。

去年秋天,正是露重的早上。

云云執(zhí)著我的手,髻上的簪子晃著亮光,她嘆著氣說想要一個小皇子。

她為后多年,這深宮里除了我與惠妃,似乎沒有別的人能陪著她。

我也希望她能有個孩子,胖胖小小的一只,光看著就討人喜歡。

“云云生得端莊,生個小公主才好看?!蔽疫@樣應著。她沒說話,也沒笑了。

5

一早,天蒙蒙亮,李公公便帶著一行人踏過了我的院門。

不曾想,我這冷清清的地方,也得有如此熱鬧的一日,竟如過年一般。

我院子里的丫頭哪里見過這么大的陣仗,一個個滴溜著眼睛往門口看。

公公仰著腦袋厲聲發(fā)話,“皇上說梔才人的性子好,讓奴才送了這些絹帛來,天氣涼了,給才人制幾身衣裳?!?/p>

一個小小的才人又不見人,哪需得那么多衣裳,不過我也端端正正地謝了禮。

午后,我讓肖肖去廚房給我提了一壺酒來。

惠妃來找我的時候,一眼便看到了我醉醺醺倒在塌邊。

“枝枝!”她驚呼出聲。

我還在想,他為何要召我,為何要提云云。

為何那晚,他讓我走,最后卻迷了眼睛看我,說一定好好對我。

我原本以為他把我認作了云云,可是那聲隨后的“小梔子?!边熳×宋业暮?。

我想不通,就著烈酒,更想不通了。

酒勁可真是上頭,不過小酌了一口……

第二天早晨再睜開眼睛,惠妃正對著我的梳妝臺擺弄她的指甲。

日光極好,照得她的雙頰雪里映紅。

這般好看的女子,怎得也同我一樣落在這無人問津的深墻院里頭了。

她該穿著湖綠的繡面褂子同心上人賞花觀月,為她在鬢角簪一株芍藥。

鼻尖不禁發(fā)酸了。

“枝枝,你醒啦?!蹦沁叺娜宿D(zhuǎn)頭瞧過來。

“姐姐怎么陪在我這?”

“你還說,我昨天才聽說帛王召你侍寢了,我可慌死了,怕我們枝枝心思單純可別被那男人勾住了?!?/p>

惠妃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而后便脆生生地笑,笑我明明不會喝酒。

她總是如長姐一般護著我。

院子里的野菊開了,今日怕是秋天的最后一點回暖了。

惠妃走后,肖肖幫我攏好了發(fā)髻,勸我去外頭走走。

走走也好,見著點生人,日后若是死在這宮里,免得有人連我這個才人見也沒見過。

我在御花園見到了帛王,葉昭儀伴在他的身側,一臉的嬌媚動人。

枝葉擋了我的視線,我心里告訴自己,那不是云云。

帛王也看著了我,我急忙行禮,離開了那里。

那一眼帛王我看得不真切,葉昭儀實在是與云云太像,我仿佛看見云云又回來了。

6

當晚我便在床榻邊又見到了帛王。

他一聲招呼不打就進來了,驚得我剪壞了快要縫好的手帕。

正欲下跪,他兩三步上前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輕挑細眉,戲謔道:“葉昭儀伺候皇上伺候得不好了?!?/p>

他不搭我的話,勾起我的腰將我扶在椅子上,我看見了他微皺的眉頭。

“上次朕賞賜的絹帛,梔才人可還喜歡。”

“臣妾很喜歡?!?/p>

“可是朕不曾見你穿。”

“皇上才見過臣妾幾次?!?/p>

我又說錯話了。

那壺酒里,我想明白了,我為妃子,他為君王。

我能有什么恨呢。

帛王十九歲登基,至今不過二十二歲。

我沒有看他,兀自攥緊了手里的帕子,我以為他要拂袖而去,擇日再把我打入冷宮。

可他沒有,一雙清涼的唇瓣覆蓋而上。

我束手無策地抓他的衣領。

瞪得大大的眼睛卻只能看見他微微顫抖的睫毛。

似乎,有一滴淚落了下來。

不是我的。

沁人心脾的荷葉香氣包裹著我,好涼好涼。

我把他往外推,可他扶著我后背的手太有力了。

是我的力氣太小。

不,是我想起了那句“小梔子。”。

是誰,曾經(jīng)也如此喚我,我努力去搜尋那個面影。

可是我看不清他的臉,最后出現(xiàn)的是云云的影子。

我蓄力猛地推開了他,幾乎要栽倒在桌邊。

他隱忍著發(fā)出了吃痛聲,我才發(fā)覺他撞到了桌角。

我心想,這下說不定真的要被打入冷宮了。

但是他笑了,我看出來他很開心。

我又想不明白了。

走之前,他對我說。

“下次,朕給你帶涼州進貢的好茶?!?/p>

他也知道我愛喝茶。

那他知不知道為什么呢。

我沒有等到他的下次,直到大雪覆落了長安。

7

永寧五年冬,雪也下得一般大,阿娘把我送到宮門口,抹著淚離開了。

那年的紅梅開得艷艷地。

一片眩目的白里,我看著一點草綠色在雪地里立著。

那人執(zhí)了我的手,俏生生地笑。

“好漂亮的瓷娃娃,你叫我姐姐,我賞給你青豆膏吃?!?/p>

紛紛揚揚的白雪粘上了她的長睫,撲閃撲閃地。

冬日里哪有什么青豆膏,我這樣想著。

那人說她叫云云,又說她是這宮里頭的皇后。

我琢磨著皇后該好生尊待著,便離了她的手。

可我進宮沒人教我規(guī)矩,我只打算愣在那的。

她卻不等我反應塞給我一個暖烘烘的手爐。

我低頭一瞧,上面繡的是荷花,片片精巧如真的一般。

我最喜歡荷花,便只顧著感嘆皇宮里物什的精細。

“瓷娃娃害羞,不叫倒也行,你且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眨巴著眼睛,似乎殷切地在等我的回答。

我清了清嗓,喉嚨里吐出兩個字。

“梔枝?!?/p>

她聽后皺了下眉頭,但是很快又舒展開了,輕輕拍了拍我懷里的手爐。

“天氣冷,你且拿著暖手,來日我便來找你玩。”

那時我聽宮中人說,皇后陪著皇上一同長大,親密無間。

這宮里頭也只有皇后最能讓帛王高興。

可我看來,云云常日陪在我宮中,哪有什么時間去陪帛王。

我同她一塊玩,她叫我教她品茶,我便教了。

我還興沖沖地告訴她,我最喜歡碧螺春了,于是她說,那我也喜歡。

她也叫我與她一同偷出宮去換只小貓來玩,我便去了。

不巧的是,我們太過招搖,很快就被抓了回宮。

陣勢很大,甚至驚動了太后。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帛王,在乾清宮前,云云不敢抬頭看他。

“私自出宮,成何體統(tǒng)?!?/p>

少年的聲音清脆卻帶著足以震懾人的威嚴。

我倒是覺得,不過是十幾歲的君王,有什么可怕的。

我也只垂頭跪在那,見著了金底繡龍的黃袍。

還有一陣淡淡的荷葉香。

于是我被罰了月俸,她被禁足。

我不懂這兩者究竟哪種處罰更重,但是我沒有哭,云云的眼淚卻吧嗒吧嗒往下掉。

那只小貓在云云那,我說她既不能出門,有雪絨伴著有趣些。

雪絨是我們給小貓起的名字。

它渾身的毛發(fā)白得如雪一般,瞳孔是出奇的碧藍。

直到除夕前,她才能從明熙宮出來。

我好久不見她,把近些日子為她制的香包送給她,里頭是她最喜歡的水仙。

她眼睛亮亮地捧著。

我問雪絨在哪,她說不知什么時候跑不見了。

我可惜,難過,她便給了我只步搖。

我說雪絨那樣可愛。

她說它會有好去處的。

8

過了年云云滿十八了,太后把她叫過去說她要更沉穩(wěn)些,皇后該當母儀天下。

她告訴了我這話。

細想她是聽下去了,本她也是個沉穩(wěn)的人,只不過與我在一塊時跳脫了些。

我卻不愿她沉穩(wěn),這下子我可難見著她了。

她日日習字看書,我卻還念著要與她一同去摘夏日的荷花。

我告訴過她我吹不得荷花池邊的風,一吹就頭疼得厲害。

她一開始笑我怎么有那么奇奇怪怪的病。

后來她在開春時允我,要摘數(shù)不清的荷花都擺在我的院子里頭。

讓我時時都能見到。

夏日當頭的那天,恰巧我便在荷花池旁見到了她。

荷花實在好看,抵不住頭疼我也想來。

她愣著出神,我便向她湖前的水擲了一顆石子,她垂著的眸子才抬起來。

看見是我,她竟又呆了會兒,隨即才笑出來。

我打趣她,怎么現(xiàn)如今連我也要忘了。

她不搭話,只抿了抿嘴唇,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

我看出來她不如去年冬日里高興了,我問她,她只說。

“帛王身邊的佳人可真多?!?/p>

“哪里還有比姐姐更佳的人了?!?/p>

她不講話,許是更不高興了。

辭了我便由身邊的姑姑帶著走了。

荷花池邊風清清地,涼爽得很。

可我實在吹不得這風,頭痛難耐,也回去了。

惠妃便是帛王得的佳人。

她性子同云云不一樣,要豪爽得多,不過也愛同我講話。

“恐怕我的運數(shù)都折在這些美人身上了?!?/p>

那時我同惠妃這樣笑著說。

9

云云受帛王恩寵,我原以為,她如此幸福一世,得一個小皇子,就是最好了。

我不奢望什么。

在這深墻里,我見過三次大雪了。

入宮時是第一場。

第二場雪里,我貪玩,折了些紅梅去找云云和惠妃。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云云了,她總是說自己忙。

雪好大好大,我的指尖都被凍紅了。

肖肖說回去給我拿手爐,我特意囑咐她要云云送我的那只。

她走后,我便隔著老遠,踮起腳往東邊眺望。

我看見了黃袍,就看了一眼,遠遠的,在紅梅園里。

然后,一切都沒了聲音。

湖水好冷。

最后觸碰到的一點溫熱是后肩的那雙手。

那雙手拽著我,一下下把我鑿進這寒冬里,鑿入這冰湖里。

冰刺進了我的骨頭。

我想阿娘了。

想阿娘裹著我冰涼的腳為我暖被窩。

想阿娘春天的時候還要為我制幾件水色長裙。

“我的枝枝啊,就是要穿得這樣好看呢?!?/p>

我不會再看見春天雪融的時候了。

也不會再看見夏日的荷花。

我死在了雪與冰互相纏綿的日子。

死在了我入宮第二年的冬天。

死在了宮墻里,這會吃人的宮墻里。

眼淚混著湖水凝成冰,一顆一顆撞在我冰涼的胸腔。

僅剩的一點恐懼還在我的腦海里燃燒,蹦跳。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我有好好聽阿娘的話,我沒有去招惹任何人。

可我為什么還是死了。

而我沒有。

我為什么沒有。

想到這里,淚水不自覺地淌下來,直到漫進嘴角我才緩緩舉起帕子。

咸澀的味道提醒我如今還活著。

帛王為君,我為妃子。

我想活著。

可云云確實是死了。

死在去年荷花又盛開的日子。

鮮紅的血滴在了地板上,一寸寸蔓延開。

紅得人作嘔,紅得人也欲一頭撞在那柱子上。

10

“涼州的茶要在十一月才貢上來?!?/p>

這人又一次唐突地跨進了我的院門。

院里的仆人慌忙跪倒,他再一次制住了欲下跪的我。

“皇上不去陪宜妃,怎在臣妾這來了?!?/p>

孫葉茵得恩寵,早已被封為宜妃。

“朕答應過你的?!?/p>

他眼底蘊著笑意,將一盒新茶遞到我手里。

外頭的雪下得正密著,一大團一大團地從松樹上往下掉。

我只當是帛王無處消遣了,記起了我。

可他說要封我作貴人,我不愿意。

他輕輕地笑了,問我為什么。

我說冬日天寒,池水實在是冷。

我故意說話不著邊際。

他不會明白這話里的意思,可是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又問我喜不喜歡宜妃。

我心里覺得古怪,喜不喜歡是他這個帝王的事,與我何干。

我只提他已很久沒看過惠妃。

我今日沒有說錯話,妃子善妒總是不好的。

可是聽了這句話,他眼里含著的一點笑意也不見了,喊退了身旁的人。

酒香漫進了我的鼻腔,我不忍此味,咳嗽了兩聲。

他只顧著自己喝,我在旁邊干坐著未免太不知味。

于是我也送了一杯下肚。

我一直想好好嘗嘗酒味,可一直什么也嘗不出來。

只是干烈得嗆得人喉嚨疼。

幾盞酒后,帛王對上了我的眼睛。

他喚我梔枝。

我醉了,在那雙眼里看到了他對云云的愛意。

他侵身過來。

拿掉了我頭上的素簪。

發(fā)絲散落,我也瞇著眼睛看他,看他朦朦的雙眼泛著霧氣。

良久,溫熱的氣息吐在我的耳畔,他說:

“梔枝,下次不要喝酒?!?/p>

帛王千杯不醉,我不知他來我這為何總備一壺酒。

當日晚上,半醉半醒的我聽聞宜妃因為打碎了帛王最愛的杯子被貶為葉嬪。

果然,帛王身側的人不是好當?shù)摹?/p>

11

葉嬪來找我了。

她恣意妄為,摔斷了帛王賜給我的玉簪。

好巧不巧我剛好叫肖肖拿了出來。

她擺出了抄家的架勢。

一襲紅裙紫履顯得她剛烈又潑辣。

她砸破了我的門檻還推翻我階前擺著的臘梅。

破碎的磁瓦、木屑、殷紅的花枝絆得到處都是。

對著云云那張臉,我竟只顧著看她,甚至要去拉她的手。

她一把甩開了我。

緊接著就高高抬起了手。

臉上火辣辣地,如被燒了一般。

她丟下一句賤婢就走了。

我對著鏡子看紅腫了半邊的臉,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只好問肖肖:“我是不是很難看啊?!?/p>

她哭著搖頭。

那葉嬪為什么看不慣我呢,就因為我十天半個月的恩寵嗎。

肖肖抹去我臉上的眼淚,抱著我抽泣著喊娘娘。

真是狼狽不堪,我都覺得我狼狽。

覺得自己越發(fā)活得不像個人樣了。

帛王偶爾來看我,一般也是日頭正當午的時候來。

他為我?guī)?qū)寒的藥,也不提葉嬪了。

我起先是很驚奇,去年湖中的冰水傷了我的身子,不曾想帛王也知道這事。

不過再想到無論如何我也是他的妃子,他該知道。

他有一次捧著我的手蹭他的頭發(fā),我莫名覺得他有些孩子氣,他問我:

“枝枝,我們有個孩子好不好?!?/p>

一般這個時候他都笑臉盈盈的,不過不待我回答便又陰郁下臉去。

我都看出來了,也就不做聲了。

我也不喜歡打聽究竟現(xiàn)在又是誰更得帛王歡喜,我守著這清安堂還是日復一日。

偶爾日頭好的時候,我對著空寂的庭院發(fā)呆。

鳥雀落到這里那里,有時候落到我的腳前。

去年燕子在我的檐下筑了巢,我呆呆地望。

望什么時候到春天了,它們就回來。

我還是記得,帛王為君,我為,妃子。

只是有時候我也會想,想他給我的吻,想他笑起來狹長的眼縫。

更偶爾的時候,我想到了那聲“小梔子?!?/p>

這個時候我只想晃晃腦袋,然后重新去看檐下的鳥巢。

12

帛王似乎是忘了惠妃這個人一般,但是惠姐姐我不能不管。

我?guī)е粚蟿偝鰻t的梅花烙餅去找她,她正倚在門邊繡一方小小的手帕。

我一去她便停了手上的活計,迎我進屋,久久地望著我,嘆了一口氣。

她問我:“枝枝,你喜歡帛王嗎?!?/p>

我說我給她帶了她愛吃的梅花烙餅,她不理我,一遍一遍地問我。

我頓了頓還是回答她:“我是他的妃子,我不能不愛他。”

我自己知道,我愛他,因為我要在這深宮里活下去。

惠妃長長地嘆了口氣,之后兀自低著頭繡那花,連指尖沁出了血也不知道。

她送我走,出了庭院就折回了。

天寒氣涼,我攏了攏披風便要回去。

一轉(zhuǎn)身卻撞上了一人的胸膛。

我后退了一步,那脖頸上佩著的朝珠咯得我的額頭生疼。

那人穩(wěn)住了我,笑聲脆脆的,一雙桃花眼明媚得很。

他的手指溫潤纖長,撫上我的前額。

柔聲問我:“痛嗎?!?/p>

我搖搖頭,嘶氣的嘴角還沒收回去。

他大笑起來,爽朗的少年氣不像個君王。

一邊笑還一邊打趣我道:“怎么投懷送抱呢。”

我尚未開口便被他攬入懷中,說如此便遂了我的愿。

少年清瘦,胸前的布料柔軟得很。

冬景乍暖,這寒涼的天氣也快過去了。

我任他理我的鬢發(fā),竊取著我唇鼻間的氣息。

遠似有鳥鳴,聲出細微。

13

我有些想阿娘了。

春天讓人犯懶,花粉散得細細的到處都是。

我生了一場病,臥床不起。

帛王來看我,可我見不得他,太醫(yī)說我這病會傳人。

惠妃晚上悄悄偷進我房里給我?guī)Т喝绽镱^開的花。

牡丹、桃花、白杏……

肖肖也不攔著,她知道我這病不過是不見帛王的幌子。

我害怕了,云云的慘狀令人觸目驚心。

我只知道君王懷抱的溫度,我怕我有一天也觸碰到匕首的涼意。

我還害怕一些東西,是那年冬天的湖水留給我的,是恣意妄為的宜妃留給我的。

我一想再想,我不過是為了活著,太多的恩寵,我也要不得。

云云不喜歡春天,我也記著,她說花啊草啊什么的開得那么爛漫,她的日子還比不上這些花。

可我還是喜歡春天,春天讓我想起無拘無束的日子。

帛王不再來看我,我的病也好了。

我就在房里做紙花船,由溪流替我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葉嬪懷孕了,她又是宜妃了。

我想高興,因為她像云云,可我又不高興。

惠妃心里頭恨極了帛王,我清楚。

她失了一個孩子,和帛王的孩子。

說來奇怪,我本來也是恨他的。

所以,我不見他,我怎么想怎么想,我都應該恨他。

14

母親在外被大理寺判刑,訴狀說她將別人家一個不足歲余的孩子摔死在地上。

證人多達半條街。

我不信,我推開門直直沖向乾清殿,連頭發(fā)都未束好。

我要去求帛王,惠妃在門外攔住了我。

我抑制不住眼淚,哽咽著跟她說:

“惠姐姐,惠姐姐,那是我的母親?!?/p>

她也濕了面頰,一下下拍著我的背。

“我知道,我知道,你且穩(wěn)住情緒再去罷。”

我還是去了,我還見到了宜妃,就在帛王的偏殿里。

她頤指氣使地噴薄我的母親,拿一杯滾燙的茶澆在我肩上。

我拿了一只花瓶朝她扔過去。

我力氣很小,只撞到了她的鞋邊。

她和云云那樣像,如果她的孩子是云云的就好了。

帛王下令讓我禁足,我高興得很。

我不用再見他,我也不用再怕宜妃闖進來砸我的寢宮了。

我只擔心我的阿娘。

可是他又把我拉出去在太陽底下跪了一個時辰。

他就站在我面前,我高高地抬起頭,看見他的眼里含著淚。

他不該,他不配。

我的母親沒有流淚,云云也沒有流淚。

禁足的這兩個月,沒有人來看我。

惠妃也沒有。

我一個人看喜鵲落在它的巢邊又帶著小雀兒飛遠了。

我開始想去求帛王讓我看看我娘,可是不行。

入了這宮門哪能再見著宮外的人。

我還想找人問問我阿娘怎么樣了。

想找人問問那到底是多大的罪過,即便我知道阿娘沒有那樣做。

可是沒有人能回答我。

15

還沒到我禁足結束的日子,門便開了。

他身姿挺拔,沒有看我,身邊的公公替他發(fā)話。

我抬起頭望向他的眼睛,是冰冷的。

高高的話落下來,我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沒有想到。

他們說,我害死了宜妃的孩子。

一下一下的板子落到我身上。

痛啊,真痛,每一下都抽心的痛。

我死含著淚不叫它流下來,連一聲叫喊也沒有。

我的身子實在是弱,沒有接下三十杖刑。

說來可笑,那孩子沒有生下來,怎么能是我這個禁足的人的罪過。

他們說宜妃的吃食里被放了生川烏,只有我的庭院里常年種著以祛風除濕。

是我糊涂,連誰曾出入我的庭院都記不住。

有人給我送了藥,沒說是誰送的。

至于這還禁不禁足的,又有誰在意,到底都是一個樣。

冷冷清清,只有肖肖還陪著我。

每日的衣襟都被血汗染得濕透。

虱子從床這邊爬到床那邊,肖肖每每要開窗透氣,都被我制止。

活在黑暗里讓我覺得高興。

我不用假裝快活地去尋一點人生的樂子。

什么荷花、茶葉。

不過是我寄托在人世的一點念想。

帝王是多情,也最是絕情。

這句話終也落到了我頭上。

阿娘沒了希望,我也看不到一點希望。

這次是真的患了場病了。

“也算是我撿下一條命了,不過這條命也沒什么用?!?/p>

最后一點傷口結痂的那天,我望著光里飄揚的灰塵說道。

“都好了,娘娘,都好了,娘娘才二十,娘娘以后會有好日子的。”

她又開始哭了,我摸了摸她的頭,肖肖是我的陪嫁丫鬟。

原來我才二十嗎,日子越發(fā)過得慢,讓人以為活得夠長了。

讓肖肖替我制了點新茶葉,想給惠妃送過去。

又想了想還是算了。

自己在午后泡著喝了,是新茶,香氣濃烈。

就是額外的藥性增加了一絲苦味。

是馬錢子。

可惜了這茶,用了毒物去配。

想到入宮這幾年,我的思緒開始恍惚。

快活的日子好像隨著云云一起走了。

在揪心的痛里,我又想到了帛王。

想著想著我還是笑了出來。

笑到彎下了腰,給肖肖嚇著了。

我擺擺手對她道:“扶我去床上休息吧。”

那一年在湖水中,我是不想死的。

至今我也不知道是誰推的我,又是誰救的我。

總之是很安心有力的一雙手罷。

困意卷席,真是味好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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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 16:2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