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了成婚的前兩天。

想想一輩子沒有穿過嫁衣，還真是有點(diǎn)遺憾。

1

適逢亂世，我隨父兄征戰(zhàn)四方。

我們輾轉(zhuǎn)到了江州，誰知雍王這一行反賊駐扎此地，我父兄殺出一條血路，才把那反賊逼到城外。

誰料，他們早已設(shè)下埋伏。

我就站在城門上，看著父兄被萬箭穿心。

那時(shí)候我不過十六歲。

雍王的兵把江州城圍個(gè)水泄不通，我?guī)е冶乃赖挚?，緊緊握住手里的锏。

“孟家人果然驍勇，小姑娘，你若是投降并且告訴我兵符在哪里，我就留你性命，讓你去牡丹苑好好過完下半輩子。”

雍王一席話惹得眾人哄笑，牡丹苑是官妓賣藝的地方。

我擦了一把臉上的血，冷笑了一聲。

“我孟家世代忠良，誓死，不降?！?/p>

雍王臉上失了笑。

“你還真是跟你那老不死的爹，一個(gè)德行?！?/p>

我用锏支撐著慢慢站了起來。

“你且給我等著，等著我取你首級(jí)，祭奠我父兄?！?/p>

還不等我說完，一根棍子就打到了我背上，我吃痛趴了下去，吐出一口血來。

還想再起來，卻怎么也使不上勁兒，心想今日恐怕要命喪于此了。

這時(shí)，遠(yuǎn)處突然傳來陣陣鐵蹄聲，一把長戟?jiǎng)澠崎L空，正中雍王心口。

“爾等反賊，還不棄械投降。”

我循著聲音看去，只見一人身著黑袍，滿臉肅殺之氣。

他朝我走過來，打量著我，旁邊的人說道：“這是孟家的小女兒孟春和，倒還有些將門之氣?！?/p>

他俯下身一把將我抱起，戰(zhàn)火紛飛中我看不清他的臉。

2

我再醒來的時(shí)候，是在他府上，得知他是攝政王陸景明，父親生平最討厭的就是他，說此人未上陣殺過敵，僅憑一張嘴，就哄得陛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陸景明守在我床邊，手里端著藥。

“你父兄，都已經(jīng)好生安葬。”

我一揮手打翻了他手里的藥，“這是不是你除掉我父親的法子，我們?nèi)吻笤?，為何援兵遲遲不到！”

他不回答，我便起身拽著他的衣襟。

“我孟家滿門忠烈，就不該有個(gè)交代嗎，你知不知道我嫂嫂還懷著我哥哥的骨肉，在等他回家啊……”

說到這里我已經(jīng)淚如雨下。

陸景明任由我拽著，只說了句“軍中出了奸細(xì)”。

我松開了他，瞄到了床邊的锏，翻身下床，提著锏站到他面前。

“什么奸細(xì)，姓甚名誰，我這就去殺了他?！?/p>

陸景明身邊的小廝開口了：“孟家小姐息怒，這自有圣上裁決，您犯不著……”

還不等他說完，陸景明就開口了：“李副將的大公子，李寒，勾結(jié)雍王，現(xiàn)被軟禁在家中?！?/p>

快馬趕到李家已是深夜，這高門大院還真是氣派，守衛(wèi)見著我，問道：“來者何人？”

我抽出锏，“孟家，孟春和?！?/p>

守衛(wèi)面露難色，但也拔出了劍，“孟老將軍一生忠良，圣上自會(huì)有定奪，孟小姐還是別為難小人。”

“我只要取了李寒性命，即刻就走?！?/p>

“無論如何，孟小姐今天是進(jìn)不去的，萬一我等不小心將孟小姐傷到……”

我翻身下馬。

“那就試試看。”

我冷哼一聲。

“他這種人，多活一刻，我都心有不甘。”

“春和你只管走，我們攔著他們。”

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父親的徒弟們，兄長的好友們站在我身后，替我攔住了門口的守衛(wèi)。

我一腳踹開李府大門，握著锏就進(jìn)去了。

李寒還在吃肉飲酒，我舉起锏奮力朝桌子砸去，驚得他摔倒在地，府中家撲無一人敢攔。

李寒發(fā)出一陣狂笑，撿起地上破碎的酒壺，“怎么？孟家就剩下你了，你那驍勇的父兄呢，哈哈哈哈，恐怕他們那孤魂還漂在江州吧。”

我一锏打在他腹部，把他打趴下“取你的狗命，還用得著我父兄嗎？”

說罷我又一锏打在他腿上，他吃痛，撿起碎瓷片想要自盡，我見狀又一锏打在他手上。

李寒漲紅了臉，嘴角有血流出。

“聽說你哥哥……剛過門……的妻子，已經(jīng)懷了他的骨……骨肉了……還好他沒有……你哥哥……那樣的蠢爹?！?/p>

我扔了手里的锏，撿起地上的瓷片，朝他舌頭扎去，他疼得不停呻yín，我抓著他頭發(fā)，逼迫他聽我說話。

“那我就取你首級(jí)……騎著馬從城東繞到城西，讓大家看看你們李家出了多大一個(gè)奸細(xì)?！?/p>

李寒瞪著我，那眼里有不服，仇恨，驚恐萬狀之余，我一刀砍下了他的頭顱。

我看著滿地的血，心里也沒有變得更痛快，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以前我問阿爹“為什么我要叫春和。”

阿爹用他粗糲的手拍著我的腦袋“就是春光和煦的意思，阿爹想你一輩子都有和煦的春光，溫暖宜人。”

這樣好的名字，怎么我現(xiàn)在如同墜入冰窟一樣呢？

三日之后面見圣上，我跪在大殿之上，聽候發(fā)落。

誰知道陸景明把一切責(zé)任攬到了自己身上，圣上說我目無法紀(jì)，他就說他管教不嚴(yán)，圣上說我忤逆，他就說我父兄忠良。

可是圣上臉面上也掛不住，說打我二十鞭，以示懲戒。

我自小風(fēng)餐露宿，這二十鞭也是受得的，可陸景明非要替我挨，還求圣上封賞我，以免我孤苦無依。

這陸景明怕不是瘋了，我爹以前還編排過他，說他年紀(jì)輕輕不堪攝政王之任。

他如今倒是以德報(bào)怨了，圣上也是氣急：“陸景明，你既然這么護(hù)著她，不如娶了她，反正她也到了年紀(jì)，到時(shí)我自會(huì)封賞她，不會(huì)薄了孟家臉面?！?/p>

這話我聽了都覺得好笑，誰不知道我生性放縱，不服管教，就是他們嘴里的野丫頭，這陸景明失心瘋了才會(huì)答應(yīng)。

陸景明連想都沒想，一口就答應(yīng)了，惹得滿朝文武嘩然。

他答應(yīng)了，我還不想嫁呢，于是回絕道：“小女無心此事，只想給父兄守陵?！?/p>

圣上沉著臉下了最后通牒。

“你父兄征戰(zhàn)一生，忠肝義膽，朕今日就封你為春和郡主，守孝三年，便可出嫁?！?/p>

3

陸景明當(dāng)真替我挨了二十鞭子，我輾轉(zhuǎn)沙場多年，也是有些眼力的，那鞭子的力道是一點(diǎn)沒收著，我跪在他旁邊，他仍然面不改色，我忍不住問他：“你不疼嗎？”

他明明汗都出來了，還是給了我一個(gè)微笑“不疼，我受得住?！?/p>

最后一鞭落下的時(shí)候，陸景明疼得一只手撐著地，脖子上的青筋都出來了，他也只是在地上緩了緩，然后起身拉著我走了，那天我跟在他身后，無比地安心。

后來陸景明就把我接到了他府上，讓我住在這里，直到完婚。

父親以前說此人城府極深，如今看來不僅城府深，還挺道貌岸然的，他為了什么，我們都心知肚明。

“陸大人當(dāng)真心疼我孤苦無依，倒不如給我些金銀，也犯不著娶我，這不晦氣嗎？”

陸景明還在張羅我房間的擺設(shè)，聽到這一席話，他身形頓了一下。

“我不覺得晦氣，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會(huì)孤苦無依，你還有我?！?/p>

這話里面有幾分真假，我已經(jīng)不想探究了。

“事已至此，我也就明說了，兵符確實(shí)還在我身上，不過我不會(huì)給你?！?/p>

陸景明嘆了口氣。

“你當(dāng)真以為你想給就給，不想給就不給嗎？”

“這是我父兄征戰(zhàn)留下來的，我就是沒了命，這兵符也要留在孟家門徒手里。”

陸景明看著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淡淡地說：“你想怎么樣都好，以后你就住這院子，有什么缺的就給我說。”

陸景明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安，人人都說陸景明殺伐果斷，他這樣待我，又是為何。

其實(shí)住在這里也好，我不想待在孟家的老房子里，冷清得我想去死。

一到夜里，我就把府里上上下下都走一走，總覺得父兄在同我開玩笑，說不定他們就在某個(gè)角落里躲著，他們常常喜歡這樣開玩笑。

直到走到院子最深處，我才清醒，這偌大的地方就只有我一個(gè)人了，以后再無一人替我遮風(fēng)擋雨了。

陸景明給我安排了好多丫鬟，都很伶俐，我這輩子還沒被這么多人伺候過，不過人多起來也好，能讓我暫時(shí)從錐心刺骨的痛里面抽離片刻。

不過夜深時(shí)，我還是會(huì)做夢，夢到父兄提著劍走出城門，我就跟在他們后面，一邊哭喊著一邊追，“你們回來啊，別走……”

然后驚醒，又是一身冷汗，我睜開眼，就看見陸景明坐在我床邊，手還搭在我額頭上。

我一骨碌爬了起來，“你做什么，大晚上的……”

他端起一碗藥“安神的，你喝了，就少做些夢。”

一陣涼風(fēng)吹來，我打了個(gè)哆嗦，頓時(shí)睡意全無，我把藥接過又放下了。

“我不喝……喝了就夢不到他們了?！?/p>

說著我眼淚就下來了，心痛至極“我想見……見他們，哪怕是在夢里也好?！?/p>

陸景明輕輕把我攬進(jìn)懷里“好……春和說什么就是什么。”

我哭得快喘不上氣“我想問問他們，怎么……怎么就把我丟下……了”

哭了一會(huì)兒，我又清醒過來了。

“李寒只是被推出來的那一個(gè)吧，我要把置我父兄于死地的人，都揪出來，讓他們?nèi)ッ霞异籼脤χ切┡莆豢念^認(rèn)罪。”

陸景明聲音溫潤又冷靜：“好，你想報(bào)仇，我就做你手中的劍?！?/p>

自我認(rèn)識(shí)他起，似乎沒什么事情能讓他情緒波動(dòng)，他是個(gè)人，卻像游魂一樣活著。

后來陸景明真的做了我手里的劍，任勞任怨。

我問他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他說我是要做他妻子的人，自然要慣著。

我才不信這些，這王城中哪個(gè)人不是無利不往，想必還是因?yàn)槲沂掷镉斜凇?/p>

再過幾日就是雍王斬首的日子，陸景明讓我別去，可是這樣大快人心之事，我怎么能不去。

那天我穿了身紅衣就去了，因?yàn)檫€在服喪，就在發(fā)髻上系了白布條，走在街上很是招搖。

雍王被壓在牢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我。

“你就是那天陣前叫囂的孟家小女兒？”

我死死攥著拳頭，努力壓制心中怒火，他又開口了：“要是你孟家早日歸順，不也就沒有今天這事了嗎？”

我正要上前，旁邊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我一側(cè)目，看見陸景明對旁邊的守衛(wèi)說道：“將這人嘴堵了，休要讓他胡言亂語?！?/p>

守衛(wèi)立馬扯了塊爛布，堵住了他的嘴，雍王看著陸景明輕蔑一笑。

這天氣，還真像我父兄死的那一天，艷陽高照。

我站在遠(yuǎn)處看著，雍王的頭被砍了下來，陸景明拉著我的手，不曾放開，我忽覺腳下失力，整個(gè)人倒了下去，像是身體里最后繃著的弦斷了。

接著我就大病了一場，病得床都起不來了，我還挺開心，要是這樣跟著去了也好。

這樣去了，還能跟著父兄他們?nèi)タ唇系乃?，滄山的雪，這時(shí)候南疆的花已經(jīng)開了遍地了吧。

可是陸景明卻不肯放我走，他尋遍了王城名醫(yī)，也要治好我。

我病入膏肓?xí)r，就聽著他說什么他在王城守得夠久了，說什么我父親應(yīng)允了他，說他該早些提親，時(shí)候我還有那父親，兄長，這樣我們就能歡歡喜喜地成婚。

我迷迷糊糊的，也想不通他在說什么，就只能說自己想說的話：“我……給你說，滄山上有鷹……我見過，還有江南的魚……最肥美……”

“我沒去過那些地方，我一出生就沒走出過王城，你好了帶我去可好？”

看來陸景明還真是孤陋寡聞，堂堂攝政王，怎么連滄山都沒去過……

4

我的病快好的時(shí)候，嫂嫂來了，那天丫鬟說沈府的人來看我，抱著個(gè)小孩，說是我侄兒。

我這心里一下就敞亮了，連忙迎出去，看著嫂嫂懷里抱著的小孩，還有些不敢過去。

連叫我?guī)茁曃也胚^去，嫂嫂看著我淚眼婆娑：“春和長高了些，瘦了不少?！?/p>

我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看著她懷里酣睡的孩子，這模樣倒是像哥哥，看著看著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真像哥哥?！?/p>

嫂嫂苦笑了一下，“我瞧著跟你也有幾分像，你要抱抱他嗎？”

我緊張地拽著衣角，“我手上沒輕沒重的，怕弄傷他?！?/p>

結(jié)果嫂嫂二話不說就把孩子遞過來了，我穩(wěn)穩(wěn)地接住，他這么小，軟乎乎的。

嫂嫂抹著眼淚，“他叫孟時(shí)，我取的，春和，我想把他交給你。”

我猛地抬頭，“嫂嫂這是什么意思，他這么小……”

她深吸一口氣，“你是將門之后，比我堅(jiān)韌些，我是熬不下去了，看著這孩子就想起你哥哥，我從嫁給你哥哥起，就在等他，等他從戰(zhàn)場上回來，現(xiàn)在又要等這個(gè)孩子長大，我等不起了。”

“那嫂嫂就這樣拋下他嗎？”

她抹了一把淚，眼里全是絕望，“我想去青云山觀修行，交給你不算拋下，你是他姑姑，總會(huì)護(hù)他周全?！?/p>

這樣想來，確實(shí)是我們孟家對不起她，嫁給哥哥之后，他們就聚少離多，得虧有嫂嫂，孟家才能在這王城勢力中周旋。

后來我才知道，她不是去修行，而是去自盡的，她和我哥哥在青云山相識(shí)，她把自己也了結(jié)在了青云山。

陸景明平?？雌饋砝淅涞?，但是很樂意帶孩子，常常抱著不離手，孟時(shí)發(fā)燒的時(shí)候，他連夜守著，當(dāng)真是比我這個(gè)姑姑還上心。

嫂子死后沈家也不安分了，三番兩次找上門要孩子，其實(shí)要孩子是其次，他們就是看中陸景明攝政王的身份，想要些好處，給他們兒子求個(gè)官。

為此還找上安陽王，到圣上那里摻了陸景明一本，說陸景明權(quán)勢滔天，逼死了嫂嫂，搶走了孩子。

當(dāng)真可笑，我父兄尚在時(shí)，安陽王就常常彈劾我父兄，如今倒是合起伙來欺我孟家無人。

我還想著這么處理他們，結(jié)果沈家的人就找上門來了，里三層外三層把府里圍個(gè)水泄不通。

陸景明上朝去了，府上親兵不多，不過來都來了，是該好好算一算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