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入候車室之前，門口那個看守的女人拉住我，說：不要和那個一直坐在角落的男人說話。

否則，你會出不來。

……

　　我進(jìn)了候車室，墻上的掛鐘將要指向十二點。

　　玻璃窗外面天黑得像黑霧壓境，明明是中午卻冷如冰窖。

　　無數(shù)次一覺醒來。

　　我坐的長木椅上都是同一個人。

　　我分明選了一個遠(yuǎn)離那個男人的位置，一覺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靠躺在了他的身邊。

　　我嚇了一大跳。

　　“不要和那個一直坐在角落的男人說話。”

　　我想起了那個門口的女人對我說的話，原本不信邪的心有些動搖。

　　我默默得坐遠(yuǎn)了些。

　　他戴著雷鋒帽，穿軍大衣，中年男人。微弱的日光下，胡茬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剩下的半張臉被帽子和頭發(fā)遮蓋。

　　他不會，沒有臉吧？

　　他拎著個布袋，嘴里喃喃：“小梓、小梓”。

　　我腦子里發(fā)出的指令想遠(yuǎn)離他，但我的嘴巴卻說了出來：“你在等人吶！等不到別等啦……”

　　他繼續(xù)喃喃：“小梓……等小梓，”

　　我腦袋抑制不住的點頭，聲音平和：“小孩嘛！喜歡到處跑，去上廁所了吧?！?/p>

　　他的聲音尖利起來，“穿紅衣服的女娃，半人高，梳著個羊角辮，看見她了嗎？”

　　我驚血直沖胸腔！這時候，我終于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quán)。

　　他的話讓我頭皮發(fā)麻：這不是年畫上的小孩嗎？

　　嗚，嗚，火車即將?？康拇炭章晞澠萍澎o。

　　他拿著布袋往火車軌沖，義無反顧。

　　老布鞋跑掉了，雷鋒帽跑掉了，布袋也扔掉了。

　　我緊跟其后，猛地拽著他：“不要命了！”

　　他固如磐石，一個猛力，連同我一起拽進(jìn)了車廂。

　　我正準(zhǔn)備松一口氣，卻發(fā)現(xiàn)車廂里都是人。

　　一個，兩個，三個……幾十個紅衣小女孩，坐在各個角落，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紅棉襖，梳著一模一樣的羊角辮，她們對我們甜笑，嘴角翹著一模一樣的弧度。

　　我拍著車窗，窗外綠得發(fā)黑，黑的發(fā)紅，但車窗緊閉，映照出大叔心滿意足地抱起女孩的臉，他的胡茬變得神采奕奕。

　　大人逗小孩的歡聲笑語傳遍整個車廂。

　　我腦中血液上涌。

　　出不去了……

　　我上了一列鬼車！

　　我用盡全力拍車窗，撞擊聲規(guī)整韻律，一聲比一聲大，車窗卻紋絲不動。

　　中國玻璃就是好？

　　不對，這聲音不像我一個人砸出來的！我猛一轉(zhuǎn)頭，看見一扇扇車窗旁，無數(shù)紅衣小女孩學(xué)著我敲打玻璃，看我望去，還咧開了嘴露出一模一樣的甜笑。

　　我崩潰了，閉上眼繼續(xù)砸窗。

　　漸漸的，只留下我的聲音。

　　我睜開眼，車?yán)镏皇Ｏ麓笫宀唤獾乜粗覔P起捶打玻璃的手，而車窗一點被砸的痕跡都沒有。

　　我看錯了嗎？沒有小女孩？我在做夢嗎？

　　我看著車廂黑洞洞的廊口，壓抑著發(fā)緊的神經(jīng)，猛一轉(zhuǎn)！

　　火車車窗反光，一模一樣的女孩在笑，她們坐在每一個座椅上。

　　最近的一個，坐在大叔的懷里。

　　我沒看錯！

　　我試圖奪過小女孩，胡茬男子卻死死的拽住，聲聲泣血：

　　“我不會讓你們奪走小梓的，不會！你們奪不走！！”

　　女孩戲謔看著身旁兩個激動的人，慢悠悠的伸出手指：“爸爸，他是壞人?！?/p>

　　天旋地轉(zhuǎn)，胡茬扎到了我的臉，

　　啪的一下，玻璃窗碎了，

　　一股如牛的蠻勁把我拋起。

　　我死死把住車窗，尖利穿皮刺骨。

　　掉下的前一刻，我看見小女孩眨眼，手指指著我，聲音平緩：“壞人要死掉?！?/p>

　　天真且殘忍。

　　黑暗洶涌。

　　火車站，指針指向十二點。

　　玻璃穿透的刺痛殘留在手，真實感蔓延全身——

　　就在剛才，夢境里，這人把我扔下了車窗！

　　我猛地睜開眼！

　　大滴大滴的汗水順著下頜滑下，大口大口的氣息吸進(jìn)吐出。

　　我環(huán)顧左右，戴著雷鋒帽的大叔嘴里依舊喃喃。

　　與我剛進(jìn)候車室時一模一樣，甚至姿勢也沒有變過。

　　我想起門口的女人，猛地向門口跑去，沒有人！

　　外面一片荒蕪，黑如濃墨，散發(fā)著某種腐敗氣息。

　　指針咔嚓咔嚓走動，就像一架無頭尸骨緩緩向我走來。

　　我好像聽見小女孩的笑聲，她們將搭著火車向我們駛來。

　　“你出不來了?！蔽蚁肫疬@句話，下一刻，火車到站，那個男人會猛地站起，沖上火車，然后把我拽進(jìn)車廂，再把我從車窗扔下去，讓我死！

　　慌、亂、麻像螞蟻一樣爬滿我的胸腔。

　　就在這時，曠遠(yuǎn)的鐘聲隱約敲響。

　　火車到站，身旁人猛地沖出去，火車呼嘯而過。

　　砰的一聲，如同巨人落地，如雷貫耳。

　　我看見綠皮火車身上濺滿了大片大片的鮮血和漿液！

　　男子的身體在漆黑的車軌下爛的稀碎，兩個眼珠子跳動。

　　死死盯著我。

　　再一次睜開眼，胡茬男子依舊喃喃，

　　我的心忍不住顫抖：就在剛才，這個人慘死在火車下。

　　我又回到了起點。

　　我死了一次，他也死了一次，很公平。

　　但良心的詰問像一只大手捏過我的心臟。

　　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我面前。

　　我從小讀書上學(xué)，學(xué)的是仁義禮智信，讀的是圣賢書，就在一個月前，我才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

　　這樣的我，眼睜睜看著別人送死？

　　我壓住內(nèi)心的慌亂，抬頭看鐘，11：55.

　　分明離我上一次睜開眼的時間提前了。

　　我死死地盯住墻上的掛鐘，指針勻速跳動，沒有改變一絲一毫。

　　時間，為什么回到了過去？

　　難道，只要把大叔帶出去，我就有了出去的機(jī)會？

　　來不及細(xì)想，我拖住大叔，“叔，你知道廁所在哪嗎？”

　　大叔停下了呢喃，終于轉(zhuǎn)頭看我，手臂指向一頭：“那兒?！?/p>

　　我拉住大叔的手，“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我一個人去，有、有點害怕!”

　　跟我走吧！跟我走吧！跟我走吧！求你了！

　　他的帽子頓了一下，懷疑、猶豫寫在了胡茬上。

　　停滯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我都是難挨的煎熬。

　　“走，帶你上廁所?！?/p>

　　我心中大喜。

　　突然，角落的廣播傳來擴(kuò)音的聲響：“現(xiàn)有一位紅衣服女娃走失，請家長馬上到廣播室認(rèn)領(lǐng)?！?/p>

　　為什么會有廣播？

　　我知道事情走向了同一個終點。

　　因為身旁人如同突然醒悟，甩頭一揚，露出濁黃發(fā)白的眼，他鼻子抽抽，帽子甩甩，丟下布袋，丟下我，被無與倫比的吸引力吸出室外似的，在火車下丟了命。

　　天空猙獰出一只猩紅的眼，俯瞰這人間。

　　如果我不拉著大叔，他會喪命，如果我跟著上車，我會喪命。

　　找借口支開大叔，會出現(xiàn)廣播室的提醒。

　　無關(guān)緊要的借口又根本叫不醒大叔。

　　無關(guān)緊要，等等，那有關(guān)緊要呢？

　　——家人，了解大叔的家人，讓大叔信任我。

　　我再次醒來，時針指在11：54分。

　　又向前推了一分鐘。

　　如果把這場實驗比作一場游戲，那么，時間是否與進(jìn)度成正比，我每得到一點信息，時間就會寬裕一分？

　　我拍拍大叔的軍大衣，迅速打斷大叔的喃喃。

　　“大叔，一個人？我看你面善，成家了嗎？”

　　大叔轉(zhuǎn)過頭，粗糙的手扶帽子，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眼睛：“老婆在家等我們回去?！?/p>

　　“你在南城打工？回秋城嗎？”

　　大叔訕訕：“對，和女兒一起回去。”

　　我看著飛快跳動的秒針，“大叔，我聽你一直在念‘小梓’，這是你女兒的名字嗎？她現(xiàn)在在哪兒？”

　　讓我沒想到的是，“小梓”這個詞好像一個開關(guān)，

　　大叔好像被當(dāng)頭一棒，猛地站起，

　　“對！小梓！我的小梓去了哪里了？”

　　我快速的拉住他的手，想要平穩(wěn)他的情緒，“是紅衣服、羊角辮的小姑娘嗎？我剛剛好像看到了，來，跟我來?！?/p>

　　“別讓小梓媽媽擔(dān)心你?！?/p>

　　大叔情緒更激烈，身體不斷地顫抖，雷鋒帽不動，卻傳來脖子扭動的咔咔聲音，包含著無限癲狂：“小梓失蹤了！老婆，阿玉也瘋了！所有人都沒了??！”

　　廣播的聲音響起，我放開了他的手，他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小梓失蹤了，老婆，阿玉也瘋了，所有人都沒了。

　　這句話包含著一個血淋淋的過去，孩子因為某種原因失蹤，受不了打擊的母親也跟著瘋魔，于是，大叔也墮入了悲傷地獄。

　　這幾乎一下子就可以猜出來。

　　而我要注意的是，大叔爆發(fā)的關(guān)鍵點。

　　12點的時間，女兒的名字。

　　12點，是列車的到站時間，小梓的失蹤，是他們家悲劇的開始。

　　所以了解“小梓”，很重要。

　　我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忍著不去想大叔的慘狀，把背包里的表戴在手上。

　　11：53。

　　我熟練地和大叔套近乎，慢慢把話題引向他的女兒，“叔，我也有個妹妹，可能和你女兒差不多大。小梓很乖吧，平時喜歡些什么？我想買些禮物給妹妹……”

　　大叔談起女兒像有說不完的話，“是啊，小梓六歲大點，很乖的，夏天會幫我扇扇子，那么大點的手，胖乎乎的；她愛臭美，讓我給她扎羊角辮，小辮子一晃一晃的；學(xué)習(xí)倒不是很好，整天想著和我打工掙錢，咿呀咿呀的；喜歡喝可樂，喜歡吃棒棒糖，喜歡出去瘋玩……”

　　廣播響起，他被猛地從回憶里拽出來，嘴上還念叨著，“我把她弄丟了！是不是，是不是我不把她一直放在家里，她就不會丟了！我應(yīng)該好好看著她的！是我把她弄丟了！”

　　我搖了搖頭，握住了他的手：“這不是她的錯，也幾乎不是你的錯。”

　　“世道艱險，又哪是把一個小女孩關(guān)在家里就能化解的?！?/p>

　　他掙開了我的手，我近乎絕望再次拽住。

　　11：58，廣播聲音愈大，如無感情的機(jī)器嘶啞怒吼。

　　廣播室！去廣播室！前面每一次廣播響起大叔就會狂躁，我們每一次都能見到彼此，是不是因為，廣播室是大叔人生不可錯過的一次關(guān)鍵節(jié)點，小梓每次都在廣播室等我們呢？

　　靈光閃過就在一瞬，我大聲叫住大叔“我們?nèi)V播室找，小梓在廣播室，我們?nèi)V播室！”

　　大叔踉蹌著跟我走，處于清醒與癲狂的邊緣。

　　我們推開門，在空蕩蕩的火車站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沒有人，沒有廣播室，甚至公用的電話亭也沒有。

　　那個廣播室根本不在任何地方。

　　大廳中央的巨大吊扇砸下來。

　　11：52。

　　我呼出一口氣，終于意識到，我無法走出這里，只有救下大叔，我們才有可能都活命。

　　我努力平靜焦慮的心情，串聯(lián)線索。

　　大叔出現(xiàn)在這里是因為多年前，他帶著女兒回家看妻子，結(jié)果女兒失蹤了，妻子應(yīng)該也因為孩子的失蹤瘋了，最后沒了。

　　火車站對于大叔來說，是個傷心地，一般人遠(yuǎn)離傷心地療愈自己才是常規(guī)操作，大叔來這里，是想找到女兒，完成帶女兒回家的心愿。

　　但是他死了，死在了這里，人不能一次又一次活命。

　　他是不是在什么契機(jī)發(fā)現(xiàn)了這里可以時間回溯，想要帶回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