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正義的審判遲到時，請允許必要之惡吧！”

1

我面前的筆盒里，一只碩大的螳螂順著拉鏈的縫隙爬了出來。

班上的喧鬧極有默契地停下。

他們在等什么呢？

等這個被隨意霸凌的出氣筒發(fā)出尖叫、嚇哭或者面色發(fā)白強忍不哭？

我冷笑。

捏起螳螂的腹背，拎起來。

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面無表情的，手指一用力，捏死。

四周仿佛有女生發(fā)出可笑的尖叫聲，隱隱聽到有這么句“天……這還是林皎？”

課桌上被紅色馬克筆寫滿了臟話。

后腦勺忽然傳來鈍痛。

我緩慢彎下腰，撿起那本自后桌砸向我的書，然后在層層疊疊的桌椅書立中，精準(zhǔn)鎖定了始作俑者，一秒，兩秒，然后對他露出微笑。

驚訝嗎？

沒什么可驚訝的。

我根本不是林皎，實際上，就在前天……

我親眼看到她的尸體。

2

林皎，我的雙胞胎姐姐。

我和林皎明明外貌那么相似，卻過著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

直到——她死在了我生日前夕。

死前給我發(fā)來一條消息：我的妹妹生日快樂，不是生日的每一天都要快樂，真希望看著你長大，我做了紅棗味的蛋糕，希望你喜歡。抱歉，小影。不要哭。

沒頭沒尾，莫名其妙。

彼時的我正在和打工的老板調(diào)情說笑，我名義上的父親一通電話打了過來，暴喝著讓我回家。

一進門我就被甩了一個十足力道的耳光，頭撞在玄關(guān)處的鞋柜上，一陣眼花繚亂。

“她怎么了？”我問。

我的父親手撐著額頭，眼淚一顆接一顆地從發(fā)紅的凹陷眼眶里往外滾。

在之后的無數(shù)個被夢魘糾纏的夜里，我都會看見那一幕。

白色的天花板，同樣蒼白是姐姐的臉頰。

她安靜地躺在床上，頭微微歪向一邊，眼神空洞地望向屋頂，淡藍色床單被血泡得發(fā)漲，匯聚成一股，順著床單的褶皺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父親的傷心僅僅維持到了看著姐姐被送去太平間、死亡登記、然后悄無聲息地火化。

他說，林家現(xiàn)在正是開拓市場的重要時期，一絲一毫的負面新聞都不能出。

他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林皎。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沒忍住笑出聲，笑得不可自抑。

好深情而顧全大局的男人啊！

姐姐的骨灰還沒冷透，他已經(jīng)著手將這個人徹底抹去了。

當(dāng)然，我也絲毫不同情林皎。

她這種人啊，生下來什么都有了，家世、容貌、閃光的成績，善良到愚蠢，會為了路邊被壓死的流浪貓掉眼淚的圣母。

她干干凈凈、眾星捧月的時候，我在黑暗沼澤中掙扎生長。

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我轉(zhuǎn)動著筆尖，耳邊的聒噪聲還在繼續(xù)。

“何楷你完了！敢惹學(xué)習(xí)委員！”

“人家可是千金大小姐誒，搞不好會碰瓷你到傾家蕩產(chǎn)哦……”

嘻嘻哈哈的、肆無忌憚的尖銳笑聲，就那樣清晰無比地撞入耳朵里。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投在課桌上的防盜窗的影子，一格一格，忽然間覺得這間教室像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囚籠，每個人，都在看不見的地方暗中廝殺。

既然這樣，那——

就當(dāng)囚籠里最兇猛的獸類吧！

3

伺機等待的機會并不算很長。

僅僅在我扮演姐姐的第二天，她們就忍不住了。

地點在洗手間。是屬于青春期女生的做作聲音。

就在我剛要拉開隔間的門走出去的時候，聽到一個人嬉笑著說：“她現(xiàn)在還學(xué)會化妝了呢，整天裝成一副白蓮花的樣子真是不要太惡心?！?

“你們看學(xué)校的帖子了么？那張匿名的照片是我發(fā)的哦……”

“我靠你膽子也太大了吧，你倆一個宿舍的，不怕被發(fā)現(xiàn)嗎？”

“她？她敢嗎？”

我推開隔間的門，目光逡巡過神色各異的表情，舍友陳慧的尤為精彩。

“真是巧啊，”我聽到自己輕輕笑了聲，“你們說是嗎？”

上課鈴在這個時候適時響起，三五個女生對了一下眼色相繼逃離。

“??！”

其中一個女生叫了一聲，她的長卷發(fā)被我抓在手里，整個人以極其狼狽的姿態(tài)被我重新拖了回來。

“林皎你干什么！放開我，你神經(jīng)病?。俊?/p>

連拖帶拽地將女生扯回洗手臺。

我欣賞著鏡子里她驚恐扭曲的表情，嘴角微彎，“大家都是一個宿舍的，有什么事，不能私下解決呢？你說對嗎？”

她大概剛剛被嚇到了，后知后覺回過神來，拼命地踢蹬雙腿、撕扯我的衣服試圖逃離。

太弱了。

比起當(dāng)初我被父親接回來之前，那些在鎮(zhèn)上動不動就群毆的女生來說。

實在是太弱了。

面前的人幾乎沒什么掙扎的余地，我一手打開水龍頭，另外一只手將聒噪不停的人腦袋摁進水池里。

她四肢揮舞，拼命掙扎。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溺水的感覺——

肺里的空氣一點點被榨干，忍不住呼吸的話就會讓大股的水進入鼻腔，然后整個頭都像炸掉一樣痛。

拎起來，摁下去。拎起來，再摁下去。

周而復(fù)始了三次，我松開手的時候，她整個人直接癱軟著趴倒在洗手池上，大口大口地拼命喘氣。

像菜市場被丟在泡沫紙箱上瀕死的魚。

等到抬起頭的時候，她會看到鏡子里的我，笑得溫柔無害。

“剛剛可是沒有一個人等你呢！”

“你……你到底……”女生的臉色青白交加，我卻念出了她胸牌上的名字，“陳慧慧，很好。剛剛你借給我衛(wèi)生棉，所以我們倆上課遲到了一會兒，對嗎？”

她像見鬼一樣地看著我，轉(zhuǎn)身欲跑，被我抓著領(lǐng)子抵在了墻上，下一秒，美工刀一格一格地出槽，猛地插進墻縫里。

“對嗎？”

她不住地點頭，“對不起……啊，對！對！”

“一群烏合之眾，”我聽到自己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沉沉回蕩，“蠢得可憐?！?/p>

洗了洗手，甩干擦凈，重新把頭發(fā)綁成姐姐平時梳的馬尾。

走出衛(wèi)生間，驟然發(fā)現(xiàn)走廊上站著一個男生，修長高挑，即便是穿著校服也很難被忽略的類型。

不像是偶然經(jīng)過，更像是早就猜到了，始終在等著什么發(fā)生一樣。

那種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真令人不舒服。

“你不是林皎?！边@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平靜而飛快地掃了他一眼——骨相優(yōu)越，但因為眼底的陰郁，讓整張臉顯得格外危險。

同時，他的眼神令我不舒服。

是看到同類的……下意識地抵觸么？

“林皎在哪？”這是第二句。

4

晚自習(xí)的時候，我?guī)е鴣淼搅耸Y沉舟來到了第一人民醫(yī)院的負一層。

他默不作聲地走上前，玻璃門已經(jīng)上鎖了，他的手就那樣貼在上面，瘦骨嶙峋如某種動物展開的翼。

我也不說話。

蔣沉舟回過頭的時候，面無表情，“走吧。”

然而我能清楚看到他眼底壓不下的猩紅。

我們倆無言而默契地走到了醫(yī)院的天臺上。蔣沉舟從兜里拿出煙盒晃了晃，我點頭。

于是，一點點微弱的火光和煙霧就在他唇邊繚繞。

他問我，“所以，林皎是你姐姐？”

“嗯。”

“想哭就哭，當(dāng)我不在?！?/p>

我卻噗嗤笑出聲來，“有什么好哭的？”

蔣沉舟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

“拜托，她過了十幾年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她有多光鮮亮麗，我就有多不堪。我同情她？你覺得有可能嗎？”我試圖也拿一支煙，卻被他擋下了。

“你知不知道我之前過的什么日子？”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里是深邃平靜的怨毒。

“一個鎮(zhèn)上的，都知道我是沒人要的野種，都知道我媽被男人給甩了，我跟我媽一起被趕出林家了。我家玻璃大半夜被一男孩砸碎。我媽就知道哭?！?/p>

他掐滅了煙，完全轉(zhuǎn)身過來正視我。

“我呢？我撿了塊碎玻璃劃傷了自己的脖子，喏，就是這里。”我指了指疤痕，微笑，“然后拿著沾了血的玻璃找到她媽媽上班的廠子。告訴她，要么賠錢，要么我會死死纏住她，加倍奉還。”

我將目光投向磚石欄桿外的夜景。

這座城市太喧囂了，聽不到一個人的哭聲。

“她死的好?！蔽亦哉Z，“我姐姐那樣單純到愚蠢的人，死的好?！?/p>

“你撒謊！”蔣沉舟激動得莫名其妙，“如果完全不在意的人，你怎么會愿意去報復(fù)那些……怎么會愿意以她的身份……”他握著煙盒的手有點發(fā)抖，這人啊，骨子里是善是惡，那雙眼藏不住的。

蔣沉舟不是我的同類。

我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因為瘋子做事不講邏輯?！?/p>

說完這話已經(jīng)興味索然。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天臺。嘩啦啦風(fēng)箱的聲音吹得人心煩，而就在我摁下電梯的時候，他忽然伸手格擋了一下。

“不對勁?！?/p>

我的手懸在半空。

黑暗中亮起的只有蔣沉舟的手機屏幕，他摁了下行鍵，立刻電梯門就打開了。

我立刻明白了情況，下意識地回頭去看，看那個緊隨其后跟著我們上天臺的人，看那個藏匿在黑暗中的人，卻被蔣沉舟連拖帶拽地拉進電梯，迅速摁了一樓。

電梯不會懸空停在某層，除非不久之前剛剛有人摁過。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除了醫(yī)院慣有的消毒水的味道之外，還夾雜著似曾相識的——

學(xué)校正在施工的工地上那種鋼筋混凝土的味道。

5

好像有橫七豎八的線索，如蛛絲一般蔓延開來，在黑暗中織就比我想象中更大的網(wǎng)。

我睜開眼睛，走出電梯，聽到自己的聲音沉沉蕩在醫(yī)院空無一人的長廊里。

“事情開始變得有趣了?！?/p>

蔣沉舟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可怕而陌生的怪物。

6

陳慧慧被宿舍里的其他人群毆了。

其實在我走到501門前的時候就聽到了爭吵聲，門也沒完全掩住。隔壁的幾個宿舍有女生探出頭來，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八卦和好奇。

“我真的沒有偷你的化妝品！我沒有！”

“打你，就是因為你是個廢物，連林皎都能反咬一口了，你怎么還配跟我們待在一起？”

然后是頭磕在桌子或床腳咣當(dāng)一聲巨響，交雜著女生尖銳的慘叫。

“饒了我！饒了我！”

一整個走廊里的圍觀者都沉默著，就好像501那扇門是某種結(jié)界，會隔斷所有的委屈、求救、欺辱、霸凌。

我推門，打開燈，將袖子卷上去，然后——

目光鎖定其中一個看起來黝黑且瘦的女生，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lián)渖先?，她整個人都被巨大的沖擊帶倒在地。

拳頭砸鼻尖最疼，被扯住頭發(fā)要用肘擊，腹部是柔軟脆弱卻又不會裸露在外的攻擊點。

可笑的是，我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其余幾個人會圍攻我。

但她們沒有，她們大叫著，“林皎你瘋了？”“你特么多管什么閑事？！”“你憑什么打王淑雅？”卻只是象征性地拉扯了我?guī)紫隆?/p>

然后在我抄起細長的玻璃瓶準(zhǔn)備兜頭砸下去的時候，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

我坐在女生身上，一只手輕柔地把蓋在她臉上的發(fā)絲別到耳后，對上那雙恐懼憤恨的眼睛，然后問，“知道為什么選擇打你嗎？”

她只是瞪著我，死死瞪著我。

嘴唇動了動，沒敢說話。

“我也不知道?！蔽倚α?，“就像你們最初選擇霸凌我一樣，不需要理由?！?/p>

“當(dāng)然，你可以繼續(xù)跟她們抱團，你最好全天二十四小時都跟在她們后面，否則落單了，我見一次打一次。”我笑瞇瞇地輕拍她的臉，起身，轉(zhuǎn)頭，“陳慧慧，陪我出去散散步好嗎？”

晚上的操場旁邊的健身器材那里很少有人去，我站在圓盤上轉(zhuǎn)圈，等著她主動打破寂靜。

果然，陳慧慧看我的眼神很復(fù)雜，“你為什么幫我？”

“不，幫你這個說法并不準(zhǔn)確?！?/p>

“什么意思？”

“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像上次那樣對你，也可以像這次一樣救你?！?/p>

繁茂的樹蔭下，到了夜晚會有一種獨特的清氣，我輕輕嗅著，就像是還在小鎮(zhèn)上，雖然在那的時光稱不上多么愉悅。

“你們這里，好像總有一個人需要成為發(fā)泄對象，供大家消遣。”我偏一偏頭，看著她，“曾經(jīng)是……我，現(xiàn)在，在她們目睹了這些之后，你覺得這個人選會不會變呢？”

她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極其難看，近乎僵硬。

我跳下轉(zhuǎn)臺。

“值得期待一下，對吧，陳慧慧？”

一步，兩步，三步……

當(dāng)我數(shù)道第五步的時候，身后如料傳來了她的聲音，“等等！我……我跟你一起！”

我停下腳步。

這場針對性的有組織的霸凌，終于撕開了一道縫隙。

7

陳慧慧告訴我了一些新的有用訊息，來作為被我庇護的條件。

霸凌者和被欺負的人調(diào)換位置竟然這么輕松，真夠諷刺的。

“其實最初只是因為你作為班長，和老師打小報告，大家心里有點不爽而已，雖然……說的是實話?！标惢刍壅f，“但是這并不是整個年級都知道你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學(xué)校的貼吧上， 吧主曾經(jīng)發(fā)過一個帖子，是你毆打別人……”

姐姐？

我茫然了一瞬間。

陳慧慧顯然沒注意到我的失神，接著往下說，“可是你在一高之前都是以乖乖女、好學(xué)生的身份示人，所以，所以……雖然不清楚前因后果，看到你打人這件事鬧大了，老師就把班長換成了秦苒。”

“對了，秦苒就是貼吧的吧主，你千萬別說是我說出去的，其實她……很嫉妒你?！?/p>

我感覺自己的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接下來陳慧慧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只是起身結(jié)賬，離開了奶茶店。

將喝了兩口的奶茶扔進垃圾桶——我真的不明白姐姐為什么會喜歡這種甜膩膩的東西，用香精勾兌出來的假甜，就像是那群虛偽的女生團體一樣令人作嘔。

但姐姐打人是什么時候的事？又怎么可能？她要是敢反抗那群家伙還會死嗎？

我登錄上一高的貼吧，但當(dāng)初那個熱度最高的帖子已經(jīng)被刪除了。在手機通訊錄找到了蔣沉舟，我問他是否還有保存當(dāng)初的視頻。

教學(xué)樓里傳來了上課的鈴聲。

我看了一眼手機上存的課表，今天的晚修被改成了體能訓(xùn)練，好像有些大學(xué)會對體測分有要求，但，完全不想去。

好像要下雨的天，黑得比平時更早，甚至已經(jīng)能感覺到間或一兩滴雨落下來，空氣中蒸騰著泥土的氣息。

不想回教室，不想去任何地方，我就繞著學(xué)校一直往后漫無目的地走著。

很快，蔣沉舟給了回復(fù)。

——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別廢話，有還是沒有？

——你是林皎的妹妹，聽我一句勸，不要再管這件事了。

——視頻，給我。

我迫不及待地點開，因為是偷拍的緣故，鏡頭晃動的厲害，我只看到了林皎和幾個女生撕扯在一起，馬路邊的雜音很大，我不得不找出耳機，戴上，調(diào)到最大音量，才能勉強辨認出林皎在說什么。

“別再逼我了！”

“到底要怎么樣才能放過我??？”

“不要在這里——”

樓主的ID是字母Q……秦苒？

底下的評論更加異彩紛呈。

“嘖，想不到林皎是這樣的人啊?！?/p>

“驕縱蠻橫，誰讓人家家里有錢呢？”

“太不要臉了吧，霸凌學(xué)生，這種人怎么還在我們學(xué)校里?。俊?/p>

“聽說還是特優(yōu)班班長?！?/p>

“想問一句，那之前關(guān)于她的傳聞都是真的咯？”

渾身的血液在剎那間停滯，我聽到自己顫抖而無法控制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