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老派的女人。

父母從小教導(dǎo)她，做女人要守規(guī)矩，要從一而終，要三從四德。

她小時裹了腳，嚷著疼，娘用香粉一層一層厚厚的灑在了裹腳布里，娘說，兒啊，等你長大了就知道娘的苦心了。

她疼的整夜都睡不著，雙腳火辣辣的疼，像被熱水混了辣椒面燙了似的。

她人太小了，裹了腳后又發(fā)了幾天的高熱，即便都這個樣子了，她娘還是逼著她下地走路。

娘說，兒啊，你若不走路，等過幾天定了型，以后走起路來就會變成弓著腰，丑死了。

她只覺得還不如讓自己死了吧！

1.

太疼了，疼的她夜夜都在哭。

她想不明白，一貫愛她的爹娘，怎么就能這么狠心的對她呢？

人的成長就是在一次次的疼痛中蛻變著。

過了好久，腳不疼了，與之相反的是，她再也不能蹦跳了。

娘給她做了精美的鞋襪，放在成年人的手心上，顯得是那么的嬌小。

足尖像是一只蓄勢待發(fā)的蜻蜓，只是沒了翅膀。

她坐在椅子上，看著天空飛過的鳥兒，有時會羨慕的感嘆。

娘說，女人這輩子，唯一的指望就是男人。

娘教她，要謹(jǐn)小慎微，寡言少語，莫成為那些瘋瘋癲癲的野丫頭！

她手里捧著一本書，聽了娘的話，小小的臉上滿是惆悵。

她有時候也會懷念，曾經(jīng)可以肆意奔跑的日子。

可是，那份恣意，已經(jīng)全部被她的爹娘親手折斷了。

她的腳出了名。

爹娘為此沾沾自喜，決定要提高女兒的彩禮。

城里的大戶人家看中了她，有個穿著打扮很華麗的老太太，摸著她的手一遍遍的贊嘆著，又仔細(xì)看了看她的那雙小腳。

夸她是難得的好姑娘。

老太太說，城里的丫頭瘋起來沒個邊兒，娶妻娶德，太瘋癲的不適合當(dāng)老婆。

她一輩子也沒去過城里，據(jù)說那里有很高的樓，還有洋人的教堂，路上的人多的像螞蟻。

她有些害羞，低著頭紅著臉。

老太太更滿意了。

下好定，她就這么被人相中了。

老太太是來給孫子相看的，出手又闊綽，爹娘看了那些東西，很是開心。

她望了望老太太離去的身影，只覺得心里有些不舒坦。

卻又說不上來是為什么。

2.

她第一次進(jìn)城，是因為夫家小少爺要退婚。

娘說，讓她親自去城里走一趟。

娘堅信，任何男人看了她的腳，都會瘋狂的愛上她。

所以，她坐上了馬車，一路搖晃著來到了城里。

城里的人真多??！她小心翼翼的掀開了馬車的簾子，看到路上的人，有男有女。

原來女人也可以上街??！

她這樣感嘆著。

她的到來，給夫家?guī)淼牟皇窍矏?，而是陰霾?/p>

小少爺大喊大叫，說這門婚事他不同意！

她就這么俏生生的站在門口，因著小腳支撐不住，她把手搭在了門框上，一身老式寬袖上衣，裙子加了十六條飄帶，跟小少爺看起來像是兩個時代的人。

反觀小少爺，他穿著時興的西裝，剪短了頭發(fā)，發(fā)型梳的锃亮，因著掙扎的太過，幾縷碎發(fā)垂在了額前，倒顯得他沒那么成熟了。

更像個抗拒家長的熊孩子。

小少爺乍一見了她，眼睛里先是驚艷，卻在看到那雙小腳的時候，突然迸發(fā)出來了濃厚的不滿。

“你們罔顧人倫！我怎么會娶這樣的女人？她一不能走，二不能跳，除了在家里念些酸詩，還會干什么？”

小少爺不滿的怒吼著。

她眼眶里的淚就這么掉了下來。

大顆大顆的，好像蛟人的眼淚，似乎能落地成珠。

小少爺看到她哭了，有一瞬間的愣怔，即便知道自己方才說出口的話不中聽，卻還是扭過頭去不想辯解什么。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憑她哭成什么樣呢！

小少爺這么想道。

老太太被他氣病了，綁著抹額躺在雕花大床上，拉著她的手，說讓她安心。

“那個逆子！他再張狂，還能越過我去嗎？都是你們慣的，讓他留那勞什子的洋！我好好的孫子，成了如今這般洋不洋中不中的樣子！”

老太太對著小少爺?shù)母改噶R著。

她低著頭，劉海兒垂了下來，遮住了眼下的紅腫。

3.

小少爺家很大，非常大，有一個非常外國式的白色大理石噴泉，上面有個雕刻的白色小人兒，沒穿褲子，露著小jījī。

她頭一回經(jīng)過只覺得面上滾熱，剛要移開目光看向別的地方，結(jié)果又一眼看到了一個沒穿上衣的女人。

她看著那兩個尖尖，臉“騰”的一下就紅的像煮熟的蝦子似的。

她是個小腳，走路原就不穩(wěn)當(dāng)，這下一個腿軟，竟差點(diǎn)兒跪在地上。

得虧老太太派來接她的小丫頭片刻不敢離開她身邊，這才穩(wěn)穩(wěn)的扶住了她。

小丫頭年紀(jì)比她還要小，卻是個干慣了活兒的“老人”了，剛扶著她的胳膊，就覺得撲鼻的香味鉆進(jìn)了自己的四肢百骸似的。

小丫頭看著她的臉，有一瞬間會覺得小少爺真的沒眼光。

她就這么被強(qiáng)制留下來了。

爹媽感恩戴德，壓根不提接她回去的話。

老太太握著她的手，一連喝了三碗?yún)?，精神抖擻的說要跟孫子斗到底。

她覺得有些害臊。

未婚男女共住一起，與倫理不合。

老太太對此嗤之以鼻。

“他不是講究新派嗎？男的女的都摟在一塊兒跳那洋舞，你又何必怕這怕那？有奶奶在，晾他也鬧不出什么花樣了！”

老太太對她的喜愛，就像是找到了能跟新派的小少爺抗?fàn)幍睦碛伤频摹?/p>

她覺得，自己更像是個工具人。

小少爺?shù)牡鶍寷]有插話的權(quán)利，生怕惹了老太太不快。

其實小少爺?shù)膵尩褂X得，娶妻自然要娶一門門當(dāng)戶對的才好。

只是小少爺?shù)牡莻€愚孝的，老太太說什么，他就聽什么，小少爺?shù)膵屪匀灰簿筒桓以俣嗾f什么了。

小少爺?shù)膵尨┝艘患炫?，衩都要開到大腿了。

她頭一回見到若隱若現(xiàn)的大腿，只覺得新奇。

小少爺?shù)膵寶q數(shù)也不小了，怎么腿上的皮膚這么光潔呢？

小少爺?shù)膵屝α耍^她來，送了她一雙最流行的玻璃絲襪。

她摸著那滑溜溜涼絲絲的玻璃絲襪，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腳，最終也沒留下來。

她每天都要用頭油梳頭，一絲一絲的沒有任何的凌亂，就連額前的劉海都是板板正正的。

寬大的袖子上繡著一朵又一朵的梅花。

這樣老式的樣子，也只有她跟老太太會穿。

腦后的發(fā)髻用一枚銀簪簪了起來，簡約大方。

她出門的時候，隔壁的房門也打開了。

是小少爺。

4.

小少爺長得不差，高高的個子，皮膚也白，不像她爹那樣粗糙干枯，對她也沒有很差勁。

只是不多言語，見了她也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目不斜視的走掉了。

她覺得有些失落。

小少爺?shù)目範(fàn)?，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失效了。

兩個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她又是那么個溫柔賢惠的性子，即便小少爺再怎么厭惡這樁婚事，卻也無法繼續(xù)冷言冷語的對她。

一看到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少爺只覺得愧疚。

時間長了，兩個人也有了短暫的交流。

她看書的時候，小少爺也新奇的湊過來，問她在看的是什么書？

她羞澀的說道：“列女傳。”

小少爺嗤之以鼻，認(rèn)為那都是打壓婦女意志的書本。

她漲紅了臉，頭一回跟他爭辯，盡管是小小聲的。

“女，女人活著，要有氣節(jié)！”

小少爺難得見她還有情緒起伏這么大的時候，瞬間起了逗弄的心。

“小不點(diǎn)兒的人還講究氣節(jié)呢？”

她察覺到小少爺是在跟她玩鬧，一時羞澀，索性轉(zhuǎn)過身子去不理他了。

小少爺一臉悻悻然，悄沒聲的溜了。

她回過頭來，看到小少爺離去的背影，偷偷的吐了吐舌頭。

在這里住著，一切都是新鮮的。

小少爺偶爾會興起吃吃洋餐。

她說自己是中國胃，怕是吃不慣那洋人的菜。

小少爺雙眼含笑注視著她，她的臉立馬就飛上了兩片彩霞。

老太太覺得很滿意，這不，鬧來鬧去，兩個人逐漸熟悉了起來，再也不爭鋒相對了。

小少爺故意使壞，讓廚子把煎了三分熟的牛排端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著那肉里帶著血的牛排，只覺得一股子惡心的感覺，胃里好像在翻江倒海。

可是小少爺正在看著她，她閉了閉眼，抖著手用銀叉戳了一下那塊牛排，鮮血瞬間就滋了出來。

小少爺一見了她慘白慘白的小臉，登時便捂著肚子大笑了起來。

一桌子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蠢，蠢蛋，哈哈，你果然是個聽話的蠢蛋！”

小少爺捧腹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她又羞又氣，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反駁。

她覺得小少爺這樣說她，很沒有禮貌。

自古就是出嫁從夫，女子不可與丈夫頂嘴，否則就是犯了七出之罪。

所以，她只能氣呼呼的鼓著腮幫子。

小少爺擦了擦眼角的淚花。

他把自己面前煎了全熟的牛排端給了她，又特別貼心的教她如何拿刀叉。

老太太又氣又笑，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指著這兩個人道：“這猴兒！成天捉弄他媳婦兒，瞧瞧，這會兒子又上趕著教人家怎么吃牛排，這亂七八糟的刀叉看得我頭暈，快快給我拿筷子來！”

早就有小丫頭給老太太把牛排剪碎，老太太拿了筷子吃了幾口，撇撇嘴，說不如爆炒牛柳好吃。

她的小臉依舊通紅。

小少爺雙手環(huán)在她的身前，手把手教她怎么切牛排，她只覺得小少爺?shù)氖譁販責(zé)釤岬模袷窍奶旒依锬菑垖挻蟮钠焉?，能包裹住她的整張小手?/p>

小少爺也是心神蕩漾，他只是出于禮貌想要教她，不想看到她成天像個老太太一樣，她應(yīng)當(dāng)是活潑的，樂觀的，像那些大家小姐一樣驕縱，而不是這樣乖巧聽話，渾身暮氣。

新派杰特曼就該對女士彬彬有禮，不知道為什么，小少爺一對上她就忍不住生出一種想要逗弄她的想法。

就比如此時此刻，他緊緊的包裹著她的小手，鼻息間聞到的是一股若有若無的馨香，不是香水的味道，有一種小時候童年的記憶。

小少爺突然覺得，他不想放開自己的手了。

5.

外頭亂糟糟的，聽說，有學(xué)生游街示威，警察抓了幾個領(lǐng)頭的，學(xué)校方面正在努力交涉想要保住幾個學(xué)生。

她覺得心里很慌，小少爺一直說要打仗了，雖然她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卻也知道，萬一真打起來，像她這樣裹了小腳的女人，是跑不遠(yuǎn)的。

那些洋鬼子紅毛綠眼睛，長得像地獄里的惡鬼。

小少爺聽了她的擔(dān)憂，又是一頓驚天動地的笑。

小少爺笑夠了，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她，柔柔的，像羽毛拂過心頭。

他告訴她，洋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她懵里懵懂的聽著，滿腦子都是小少爺。

盡管外頭正亂著，可是絲毫沒有影響到其他人的生活。

越是有錢有權(quán)的，越不在乎這些事。

小少爺家要舉辦舞會，她不知道自己該以什么身份出席。

況且，舞會啊……

她捧著一本書，怔怔的看著門上的雕花出神。

小少爺家是一幢二層洋樓，一樓弄成了時興的新式裝修，到處都是白色金色的浮雕，地板鋪的也是華麗的大理石，一塊一塊都能照出人的影子。

樓梯的扶手光潔細(xì)膩，做成了環(huán)繞式。

她在丫鬟的攙扶下從樓梯上緩緩走下，喧鬧的人群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她來的大概很不是時候。

心里有些悶悶的，說不清是種什么感受。

她依舊穿著自己帶來的衣裳，寬大的袖口，寬大的褲腿，隱隱約約遮擋住了她的那雙小腳。

三寸金蓮的紅色繡鞋，忽隱忽現(xiàn)。

她的眼眶里蓄著淚，有一種被剝光了丟在人堆里的羞恥感。

恰在這個時候，一身西裝拄著文明棍的小少爺突然對她伸出了手：“來，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我的朋友們?！?/p>

她的心頭松弛了下來。

小少爺?shù)膵屩徽f讓她參加，別一個人悶在房里，老太太年齡大了不愿意參與這樣的交際，卻也同意讓她多見見人。

她心中打鼓，實在是不想穿小少爺?shù)膵尳o她準(zhǔn)備的旗袍。

那些衩，都快開到她的胸口了。

卻不想，在一群穿了洋裝的人群里，屬她最讓人矚目。

這樣老舊的衣裳，不僅沒人再穿，相反，連繡花這樣的手藝，也已經(jīng)很少有大家閨秀再去學(xué)習(xí)了。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淺杏色繡素色蝴蝶的花紋，蝴蝶翅膀讓她用幾根略微彩色的絲線巧妙的繡了幾針，既不顯得過于素凈，又不會因為蝴蝶的花樣而凌亂。

有個穿著洋裝頭上還帶著夸張面紗禮帽的小姐突然一把掀開了她的褲腿。

那位小姐捂著嘴巴，尖著嗓子叫道：“你們快看！她是小腳！”

眾人的目光紛紛看向了她的腳。

她本還在安靜的聽著小少爺?shù)慕榻B，或者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卻不防被人一下子將自己的雙腳暴露了出來。

她眼眶瞬間就紅了。

那位小姐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聲音尖銳，仿佛被魚刺劃破的喉嚨。

其他幾位小姐少爺也圍了過來，他們竊竊私語著，不曉得在說些什么。

她低著頭，難堪極了。

她想跑，可是小腳又跑不遠(yuǎn)。

她求救的看向被擠出去的小丫鬟，卻對上了一雙憤怒的眸子。

“你們這樣真的禮貌嗎？”

小少爺?shù)哪樕蠋е∨@群人都是跟他家境一致的同窗好友，大家一起留過洋，學(xué)過洋文，喝過洋墨水，可他沒想到，平時看起來杰特曼的人，如今都像是八卦嗑瓜子的地頭老太太們。

小少爺本以為搞這種派對會讓她覺得開心，拉她加入進(jìn)來也好讓她明白，新時代的女性都是如何的自由奔放。

可沒想到的是，失算了。

他握住了她冰涼的小手，心中有一股子莫名的憤恨與煩躁。

他想要抱緊她，想要親吻她失了血色的小嘴，想要安撫她那顆被驚起波瀾的心房。

6.

引起這一切的那位小姐依舊沒覺察到自己做錯了什么。

她捂著嘴笑的眉眼彎彎：“我們只是好奇，好奇她的小腳罷了，你又何必如此慌張？”

小少爺終于知道，他心里頭的這股邪火是因為什么了。

她與她們格格不入。

她努力想要融入進(jìn)來。

她平時見了生人都像驚慌失措的兔子。

她繡花的時候側(cè)臉虔誠的像是一位游吟詩人。

她的臉上，原本是有光的。

她的世界就這么大，是他，硬逼著她跨出那一步。

卻沒想過，她的翅膀早就被剪斷了。

而那群人，卻在恥笑她殘破的羽翼。

小少爺心頭一片荒涼。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怕她會哭泣。

那些眼淚，像珍珠一樣重重的砸在他的心間，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中華文明源遠(yuǎn)流長，你不能因為自己留過洋就忘了自己的根，裹腳是她的錯嗎？不，是時代的錯！你們不該如此議論一位年輕女士的腳，這樣的議論，在哪個時代都是被人所不齒的！咱們雖然接受了新式教育，也不能忘了該如何尊重她人！”

小少爺不冷不熱的反擊了回去，那位小姐跺跺腳，涂成紅唇的嘴巴開開合合，卻也始終找不到其他理由來反駁。

小少爺牽著她的手，強(qiáng)硬的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像是洋人書里描寫過的騎士。

她的手搭在柔軟的布料上，心也一下子軟的一塌糊涂。

她的睫毛抖了幾下，好像把快要流出來的眼淚都抖回去了。

仰起頭來，她對著小少爺抿著嘴笑了起來。

不遠(yuǎn)處，一道亮光閃過，小少爺和她同時轉(zhuǎn)了頭，這才發(fā)現(xiàn)，有好事的人將這一幕拍了下來。

這是她第一次拍照，在家的時候，聽老人說，照片里的人都是魂，人不能拍照，拍了照，魂就印在照片里了。

她有些害怕，往小少爺那邊湊了湊，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

小少爺以為她怕那道亮光，只好安慰她說那是相機(jī)上的燈。

“不，不是的，據(jù)說，拍了照片，人就沒有魂了?！?/p>

她扁著嘴，聲音哭唧唧的。

小少爺聽著她這樣軟糯的聲音，心都要化了。

“這都是騙你的，家里到處都是我的照片，難道全都是我的魂？”

小少爺一掃方才的陰霾，笑瞇瞇的對她解釋著。

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確實是這么回事，這才小小的松了口氣。

7.

小少爺?shù)氖澜缡嵌嘧硕嗖实摹?/p>

他見識過大洋彼岸的生活，用過刀叉，學(xué)過洋文，會跟洋鬼子坦然的交流。

不像她，頭一回看到外國人，渾身上下不自在，后背粘了一層薄汗，緊張的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

那位洋鬼子叫什么皮特，名字奇奇怪怪的，上來就要啃她的手背。

她嚇壞了，淚花立馬從眼角飛了出來。

還好小少爺及時趕到，把她的手從洋鬼子嘴下?lián)尵攘顺鰜怼?/p>

她眼淚汪汪的看著小少爺，下巴都在顫抖。

小少爺用鳥語跟那位洋鬼子交談了一番后，洋鬼子聳了聳肩，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發(fā)音跟她說了一句：對不起。

她縮在小少爺身后，俏生生的小臉上滿是瑟縮。

外國人太可怕了，一點(diǎn)兒禮數(shù)都沒有，張著嘴就要啃人家手背。

她的手指很細(xì)，一根一根的揪住小少爺?shù)囊陆恰?/p>

小少爺好不容易才讓她放松了下來。

他告訴她，這是洋人的禮節(jié)，杰特曼男士對待女士的一種親切的方式。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依舊是委委屈屈的。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出嫁前從父，出嫁后從夫，我已經(jīng)要嫁人了，哪一寸都不能讓別人碰！”

她看起來瘦弱又嬌小，可是骨子里的倔強(qiáng)還是讓小少爺感到了絲絲觸動。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沒經(jīng)過大腦突然脫口而出一句：“那我也這樣吻過別的女人的手背，又該如何？”

說完這句話，小少爺期待著看著她。

她抬起眼來，長長的睫毛抖啊抖的，抖碎了滿床的星河。

也抖進(jìn)了小少爺?shù)男睦铩?/p>

他后悔了，后悔告訴她這樣的事情。

大顆大顆晶瑩剔透的眼淚從她的眼眶里翻涌而出。

小少爺頭一回察覺到，自己會為了另一個人流淚而感到心疼。

他抬起手來，想要擦掉那些煩人的淚水。

不想她卻倔強(qiáng)的轉(zhuǎn)過身去，帶著那些讓他心疼的眼淚，一步一步的離他遠(yuǎn)去。

她是小腳，走起路來身姿搖曳，像古代所說的弱柳扶風(fēng)。

可小少爺偏偏想告訴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她不該被困在四方的天地里一輩子。

8.

老太太知道兩個孩子鬧了矛盾，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避開對方的目光，又別別扭扭的，老太太是個老人精了，一眼就看出了問題。

小少爺被老太太喊到了屋子里，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小少爺支支吾吾，低著頭，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老太太嘆息一聲，如何不知道小少爺在別扭什么？

“混賬的小子，你以為她是那群瘋丫頭？見了洋鬼子恨不能撲上去又是跳舞又是摟腰？我們裹了腳的女人，最忌諱旁人觸碰自己的身體，這是千百年老祖宗給女人定下的規(guī)矩，你想給她放足？想讓她也自由自在？天真！”

老太太用龍頭拐杖重重的杵了杵地，恨鐵不成鋼的看著自己的孫子。

小少爺這才知道，原來裹腳也有這么多的道道。

原來看起來小巧尖細(xì)的腳，竟然布滿了女子的血與淚。

在女孩子還小的時候，家里經(jīng)驗豐富的女性會給她們進(jìn)行裹腳。

正常人的腳趾是舒展的，是排列起來的，可以走可以跑可以跳。

但是裹了腳的女人卻不行。

她們的腳已經(jīng)變形，四根腳趾窩在了腳掌下，腳背高高的拱起，像是一道骨頭做的橋梁，只剩下大拇指維持著原樣，所以才會顯現(xiàn)成尖尖的形狀。

小少爺回到自己的房間后，嘗試著把自己的腳趾別在腳掌下，還沒等站起來把全身的重量壓下去卻痛到哀嚎出聲。

而她每一天每一步，都走的如此艱難。

小少爺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讓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他想起那天的小姐像看了西洋鏡一樣新奇指著她的腳。

他想起她對于腳的忌諱。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比如，一開始，他是那么的厭惡她有一雙小腳。

即便如今他已經(jīng)接受了她，可小少爺?shù)呐笥褌冸y免還是要忍不住調(diào)侃幾句。

她的腳不能穿漂亮的高跟鞋，只能穿柔軟的繡鞋。

她不能穿那些繁瑣的洋裝，洋裝的裙子都在腳踝以上，她沒有合適的鞋子。

可笑小少爺還想著給她放足，還是老太太告訴他，女人放足后，比纏足還要痛苦。

“所以纏足的女人，聽話，乖巧，從一而終，絕對不會三心二意。”

老太太得意的對他說道。

可是小少爺要的不是一個因為纏了足就變得聽話乖巧的女人。

他也說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9.

小少爺出去了。

聽說，是出去跳舞了。

她還在房中繡花，聽了下人們的議論，一根針突然扎在了手指上，血珠子冒了出來，滴在了桌子上。

她覺得自己有些難過。

繼上回洋鬼子事件之后，小少爺不知道為什么總是躲著她。

她又不是個尖酸刻薄的性子，最多生幾回悶氣罷了。

她想家了。

雖然在家里她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可畢竟是自己的家。

給爹娘寫了幾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沒有回音。

即便她想自己回去都不行。

因為小腳。

不等走出門口，她就會氣喘吁吁香汗淋漓，更別提自己去租馬車了。

麻木的把手指含在了嘴里，她的腦海中全是小少爺摟著別的女人，跟她們翩翩起舞。

她又想哭了。

環(huán)顧四周心茫然，她只覺得自己像是無根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

不知道什么時候，小少爺回來了。

他醉醺醺的吵著，嚷著，渾身酒氣。

又撞倒了什么東西，稀里嘩啦的碎了一地。

她坐在房中都能聽到。

小少爺?shù)膵尦鰜砹R他，不讓他吵醒老太太。

小少爺含糊不清的說著什么。

她一顆心都要飛過去了，豎起耳朵來想要聽個仔細(xì)，卻始終都是模模糊糊的。

過了一會兒，聲音逐漸的小了，她松了口氣，卻又覺得空蕩蕩的。

寂寞如同一張無形的大手包裹住她。

她苦笑一聲后，自己動手把頭發(fā)放開，梳順。

娘以前總愛說，她的頭發(fā)又柔又順，像是上好的綢緞。

梳著梳著，她就開始懷念起小時候的風(fēng)光。

沒等她懷念多久，她的房門被踢開了。

小少爺雙眼赤紅，胸口的扣子都開了，鎖骨和胸膛裸露著。

看著這樣的小少爺，她拿梳子的手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有人過來拉扯著小少爺，反被他推了出去。

他轉(zhuǎn)過身，閂上了房門。

門閂“吧嗒”一聲，她就跟著哆嗦了一下。

小少爺看到了不施粉黛長發(fā)披肩的她，瞬間就醒了酒。

那張臉像是剝了殼的鴨蛋，細(xì)嫩柔滑。

那雙眼睛，像是一潭碧水，清澈明亮。

那張小嘴，又像是一顆熟透了的櫻桃，正等著他去采摘。

說不清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小少爺知道自己現(xiàn)在很清醒。

他看著她，咽了口口水。

像是餓急了的狼。

10.

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自己的懷里了。

那樣瘦小，那樣單薄，卻那樣隱忍。

他暴躁的碾壓著她的雙唇，吸取著她的芬芳。

她掙扎著，抗拒著，卻反被他將手高高的推到了頭頂。

小少爺身上的男性氣息侵蝕著她，她心跳加速，只覺得本來早就熄滅了的火焰，似乎正在燃燒她的全身。

她“嗚嗚”的掙扎著，卻始終敵不過小少爺。

他的唇冰涼，帶著酒氣，舌尖像帶著鉤子一樣，鉤住了她的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她以為自己要窒息了，小少爺才放開了她。

難得的她沒有哭，只是瞪著大眼睛氣喘吁吁的看著他。

小少爺用額頭抵在她的額上，占便宜沒個夠，又狠狠的啄了她一口，親的她身子往后一仰，差點(diǎn)兒栽倒在地上。

還好小少爺眼疾手快用大掌撐住了她的后腦勺。

她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狠狠的。

小少爺捂著自己的臉，雖然火辣辣的疼，卻滿足的笑了。

“你愛我。”

小少爺薄唇輕吐，寥寥數(shù)語就可以讓她那顆本就亂了的心又是一陣狂跳。

“你剛剛沒有咬我的舌頭?！?/p>

小少爺壞笑著勾起了唇角，像是偷到了糖吃的孩子。

她又羞又氣又急，她讓他滾出去。

小少爺偏不，像個無賴，霸占了她的床。

“我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p>

“不，不，不行的！”

她腦補(bǔ)了一大堆少兒不宜的畫面，緊張的用手揪住自己的衣領(lǐng)，滿面通紅。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你想的難以入眠，所以，你陪我睡，不要再讓我跟你夢里相見。”

小少爺?shù)脑捪駧еЯσ话阄?/p>

明知道這樣不合規(guī)矩，明知道這樣為人所不齒。

可她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

剛挨到床邊，就被小少爺一把扯了過去。

她驚呼一聲，沒等開口就被小少爺一把捂住了嘴。

“別喊，我會忍不住的。”

他輕笑著在她的耳邊低語，果真嚇得她老老實實的再也不敢亂動。

兩個人緊緊的貼合在一起，似乎難舍難分。

良久，久到她以為小少爺已經(jīng)睡了，剛想動一下，卻聽小少爺在她耳邊低語：“我在做一件大事，非常非常大的事情?！?/p>

“我不會再讓未來的女人跟你一樣受苦，我要讓我們國家的女人都能健健康康的走路?！?/p>

“讓我們的人民再也不受剝削和壓迫?！?/p>

11.

小少爺和父母大吵一架。

沒人知道他們爭吵的原因是什么，所有人都對此噤若寒蟬。

她也不打聽，只老老實實的繡花，看書，偶爾也會聽到上方傳來的轟鳴聲。

那是飛機(jī)的聲音。

她很怕，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

小少爺被關(guān)起來了。

他絕食，不吃不喝，熬的嘴唇都干裂了。

晚上，她偷偷溜了過去，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撐著小腳提著那么重的食盒挪過來的。

小少爺趴在門縫上看到了那個瘦小的身影。

她的額上有汗珠，正隱隱地反光，在黑夜中有種特殊的美感。

“你怎么來了？”

小少爺小聲的問道，仿佛生怕自己會嚇到她一樣。

她氣喘吁吁的把食盒放在了地上，看了看高高的窗戶，又看了看自己細(xì)細(xì)的兩條胳膊，帶著哭腔道：“怎么辦？我舉不起來？”

小少爺看著這樣為自己擔(dān)心的人，被父親關(guān)起來的那些憤慨與不滿暫時都消失了。

他呵呵一笑，眉目間滿是柔情。

“傻丫頭，那食盒是實木做的，你能提到這里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說著，他把白皙的手掌從門縫里伸了出來，捏了捏她帶著汗?jié)n的臉。

她咬著唇，眼眶又開始泛紅。

她是個眼窩淺的，動不動就會流眼淚。

“別哭，本來就丑，一哭更丑。”

小少爺故意調(diào)侃她。

她倔強(qiáng)的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賭氣的把一塊糕點(diǎn)從門縫丟了進(jìn)去。

像喂狗似的。

小少爺?shù)皖^看著腳邊的糕點(diǎn)，哭笑不得。

不多會兒，身邊就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吃食，正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

兩天沒有吃喝的小少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快吃吧！‘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餓著自己就是不孝父母，您若是有個好歹，讓老太太怎么活？”

她語氣淡淡的，可是小少爺卻聽進(jìn)去了。

“我小時裹腳，疼的整夜睡不好，都不敢跟父母鬧騰，您雖然是喝過洋墨水的人，卻也不能扔了孝道?！?/p>

她嘴唇微動，聲音像是一道細(xì)細(xì)的黃鸝正在鳴叫，婉轉(zhuǎn)動聽。

小少爺沒有說什么，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捏著一塊糕點(diǎn)，和著淚咽了下去。

第二天，小少爺更有力氣了，他砸門，說要讓她來陪自己。

小少爺?shù)母改笜返萌绱?，只要小少爺不出門搗亂，他在家里頭想干嘛就干嘛！

基于此，小少爺?shù)牡鶍尶祚R加鞭去鄉(xiāng)下，要跟她的父母商議一下婚期。

說不定，早早有了孩子，小少爺就能多一份牽掛。

這一切，兩個人都還被蒙在鼓里。

小少爺拿了很多讀書時的課本，他很認(rèn)真的要教她洋文。

她有著慌亂，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

“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我不行的?！?/p>

她擺著手，像那臺黃銅風(fēng)扇似的，也總是用各種荒唐的理由來搪塞他。

小少爺犯了驢脾氣，一回回的把她從繡架旁揪了過來，強(qiáng)制性的摁在了課桌前。

“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那是古代封建時代為了桎梏女性的謬論！外國的女皇帝哪個不是德才兼?zhèn)?？學(xué)！從今兒起，你就給我往死里學(xué)！”

小少爺惡狠狠的說道。

她拿起書本來，看著上面的洋字碼，一個頭有兩個大。

她想流眼淚，小少爺就恐嚇?biāo)?，要把她的繡架都砸了，還有她房里的那一堆什么烈女傳女訓(xùn)女則之類的古董都給撕了。

為了保住自己的“命根子”，她只能哭哭啼啼的妥協(xié)了。

漸漸的，她也學(xué)出了滋味。

原來洋字碼也不難學(xué)，原來鋼筆也不難用。

她跟小少爺一起徜徉在知識的海洋中，樂此不彼。

兩個人偶爾互相對視一眼，滿滿的都是竊喜。

可是這樣快樂的時光終究還是破滅了。

鄉(xiāng)下淪陷了。

她的父母死于飛機(jī)和大炮的輪番轟炸，尸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