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湛北在陸明霆離開許久之后，才從小河邊往主宅走去。

　　對于葬禮，陸湛北應該說是駕輕就熟了，先前外婆的葬禮就是他一手操辦的。這次陸正國的，很多事情有人幫忙，不算特別累。

　　大概累的，就是心了。

　　但是到了主宅之后，陸湛北看到放在客廳正中間的那口上好的棺材，頓時就不敢再往里面走了。

　　可能是先前在停尸間的時候見過陸正國的樣子，所以陸湛北從心底里面抗拒再見到那樣的陸正國。

　　客廳里的人看了眼陸湛北，大概是意外他為什么都已經走到客廳里面來了，卻不進來。

　　他就站在客廳外，深深地看了幾眼深棕色的棺材，然后轉身離開。

　　陸湛北回了望園。

　　見時幼薇在幫著李嫂準備晚飯，就由著她去了。

　　陸湛北在陸念衾的房間里面看到星辰，星辰立刻丟開藍胖子跑到陸湛北身邊求抱抱。

　　小女孩兒表達情感的方式總是比男孩子直接一些，看陸念衾，見到陸湛北回來，只是叫了一聲，沒有像星辰那樣跑過去求抱抱。

　　“爸爸，你可算是回來了，我好想你呀！你有沒有想我和哥哥呀？”星辰環(huán)著陸湛北的脖子，甜滋滋地說道。

　　陸湛北唇角揚起一個弧度，是見到孩子之后一掃先前的陰霾，“想?！?/p>

　　“那你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沒回家？”星辰忽然間憋著嘴，十分委屈的樣子。

　　陸湛北抱著星辰坐在小沙發(fā)上，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伸手招來了陸念衾。

　　“念衾，我和妹妹有些話說，待會再和你談?！标懻勘钡?。

　　“恩，好?！钡降资切『⒆?，陸念衾眼中對星辰的羨慕是掩飾不掉的，但是爸爸都那么說了，陸念衾只能先出去了。

　　待陸念衾把房間門關上之后，星辰才問道：“為什么要讓哥哥出去呢？”

　　“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么離開這么長時間？”

　　星辰點頭，伸手摸著陸湛北臉，“你臉上有胡茬?！?/p>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轉移，陸湛北只得將話題重新拉回來，“我去奧克蘭找你媽媽去了?！?/p>

　　“奧克蘭在哪兒？媽媽找到了嗎？”星辰只記得爸爸說過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

　　她問哥哥，很遠的地方是哪兒。

　　哥哥說，大概是天堂吧。

　　之后，星辰就再也沒有問過媽媽的事情。她知道天堂在哪兒，也知道去天堂的意思是什么。

　　“找到了，還把你媽媽一起帶回來了。”

　　“真的嗎？”星辰眼眸中瞬間迸發(fā)出星光，“那媽媽在哪兒？”

　　星辰在陸湛北腿上手舞足蹈，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你見過她了?！?/p>

　　星辰在腦海中想了一圈，想到了一個人。

　　“是她嗎？”今天來望園的，除了客房的奶奶之外，就是那個怪阿姨了。

　　陸湛北點頭，“怎么這個表情？媽媽回來了，不高興？”

　　“沒有呀，就是……她和我想象中的媽媽差了一點點?！?/p>

　　陸湛北想，還好這話沒有讓時幼薇聽到，不然她心里肯定得起疙瘩。

　　“為什么這么說？我覺得你媽媽很好，可能說不上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但對你，一定是最好的?！?/p>

　　星辰將信將疑，可能是因為一醒過來，見到的人只有陸湛北和陸念衾，所以對他們兩個比較信任。

　　對后來的時幼薇，總有點抗拒。

　　“既然爸爸都這么說了，那就這樣吧?！?/p>

　　“聽起來你特別勉強的樣子，那你覺得，怎么樣的媽媽才是你想象中的？”

　　“永安阿姨那樣的吧，很溫柔，又會講故事，打針也一點都不痛。”

　　陸湛北似乎猜到星辰會這么說，她這些天和裴永安接觸的頻率似乎很高。裴永安不論從年紀，還有性格，都挺讓小朋友依賴的。

　　“星辰，這話不能在媽媽面前說。不然我會生氣?！?/p>

　　星辰撇撇嘴，沒見過陸湛北生氣的樣子，但星辰并不想看到他生氣。

　　“跟我一起出去，見到人要叫‘媽媽’，知道了？”

　　“哦，好吧?！标懻勘睂⑿浅椒畔聛?，兩人一同從房間里面出去。

　　出來時，時幼薇正好將剛剛做好的土豆泥端到桌上，見陸湛北和星辰一起從房間出來，時幼薇倒是有些緊張。

　　“……你們去洗手吧，馬上就能吃飯了。”說不上來的緊張，這是時幼薇第一次看到星辰和她父親站在一起，還會緊張的時刻。

　　時幼薇的心中莫名有種，他們其實一直都在一起，從她懷孕到現在，一眨眼之間，孩子就這么大了。

　　一個平常的傍晚，陸湛北回家之后回房間叫孩子過來一起吃飯。

　　簡單的幸福，卻等到現在才實現。

　　陸湛北低頭看了眼星辰，星辰接收到父親的指令，再轉頭看著時幼薇，喚了一聲：“媽媽?！?/p>

　　還好剛才將盤子放在桌上，否則時幼薇現在恐怕激動得沒辦法端著盤子。

　　鼻頭一酸，眼前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水汽一般。

　　除了激動之外，還是激動，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形容此刻的心情。

　　陸湛北看著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幼薇，隨后低頭揉了揉星辰的腦袋，“過去吧，別忘了我剛才跟你說的。”

　　星辰仰頭看了陸湛北一眼，點頭。

　　“你們聊，我去看看我媽。”

　　時幼薇點頭，現在眼里似乎只剩下星辰。

　　剛才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現在陸湛北一回來，似乎就解決了她和星辰之間的隔閡。

　　但是陸湛北剛一離開，時幼薇似乎就有些手忙腳亂，明明以前和星辰毫無嫌隙，現在倒好，連說什么都不知道。

　　“星辰，我給你做了你最喜歡吃的土豆泥，要不要來試試？”時幼薇看著桌上放著的芝士焗土豆泥，那是星辰以前喜歡吃的一道菜。

　　“你是不是記錯了呀，我不喜歡吃土豆?！毙浅竭€沒有桌子高，沒看到那盤土豆泥，但是小眼神兒卻往桌子上瞟。

　　時幼薇怔了一下，難道失憶之后，口味也會變？

　　“我抱你坐在椅子上?！睍r幼薇過去，想要將星辰抱到椅子上。

　　“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說著，星辰自己就爬到椅子上面，看著放在桌子上那盤芝士焗土豆泥，聞起來似乎有點香。

　　到底是星辰的媽媽，時幼薇之前還在想著星辰口味可能變了，但是看到她的小眼神，就確定她心里應該還是喜歡的。

　　“等爸爸和哥哥來了再開飯，嗯？”

　　星辰點頭，目光卻一直放在那盤土豆泥上。

　　時幼薇想，星辰以前吃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她做的，如果能在味蕾上面喚起星辰對她的記憶，那也是極好的。

　　……

　　客房，陸湛北敲門進去，見宋懷玉已經從床上起來，坐在房間的沙發(f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媽，到點吃飯了?！标懻勘弊哌^去，見宋懷玉的情緒并不是很好。

　　“沒什么胃口，你們吃吧?！彼螒延耖_口，聲音很輕，說不上的疲憊。

　　陸湛北坐在宋懷玉身邊，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媽，不吃飯怎么行？你別讓我擔心了，等爺爺葬禮之后，我和時幼薇陪你一起出去散心？”

　　如果不是還有個兒子在陸家，恐怕宋懷玉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你還有我?！标懻勘卑矒崮赣H的情緒。

　　他變得越來越強，成為站在金字塔頂端的男人，大概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底氣十足的對他在乎的人說——你還有我。

　　時幼薇有陸湛北，星辰有陸湛北，陸念衾和宋懷玉都有陸湛北。他可以成為他們堅固的后盾，成為他們遮風避雨的港灣。

　　“媽，你沒考慮過和爸離婚？”陸湛北試探性地問道。

　　而宋懷玉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表情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隨即淡笑一聲，“我都這個年紀了，離什么婚？等過些日子，這些事兒都安定下來了，就……”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么多年，宋懷玉都是這么忍過來的。

　　她就是典型的賢妻良母，為了家庭為了孩子，甘愿奉獻自己的一生。

　　陸明哲給點甜頭，她就高興得忘記了以前那些傷疤。一次又一次。

　　這一次，宋懷玉才算是真的明白，才算是醒悟過來。

　　但離婚……

　　像她說的，都這么大年紀了，還折騰這些干什么。

　　“媽，就為你自己考慮一次?！?/p>

　　宋懷玉沉默了。

　　見母親沉默，陸湛北知道她的想法，感情這回事兒很難說?？赡苓@么多年過去，他們之間就算沒有愛情，也應該有親情。

　　而陸湛北只是給意見，真正的選擇，還是要看宋懷玉。

　　“不管你怎么選擇，我都支持你?！?/p>

　　宋懷玉點點頭，說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但兒子關心起母親的時候，未必就比女兒差。

　　“現在可以去吃飯了？”

　　和兒子這么一談，宋懷玉的心情沒有那么糟糕，于是點頭。

　　和宋懷玉往外面走的時候，陸湛北放在口袋里面的手機響了一下，該是來了微信。

　　男人將手機從口袋里面拿出來，劃開，是一條驗證消息。

　　裴醫(yī)生。

　　“湛北？”宋懷玉見陸湛北沒有跟上來，轉頭看了陸湛北一眼。

　　“你先下去吧，我回條消息?！标懻勘苯邮芰伺嵊腊蔡砑雍糜训恼埱?。

　　宋懷玉先下了樓。

　　裴永安的消息很快過來。

　　裴醫(yī)生：星辰今天怎么樣？

　　陸湛北想著先前星辰說裴永安才是理想的媽媽的類型，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陸湛北：不錯，她媽媽剛回來，前段時間麻煩你了。

　　裴醫(yī)生：那很好啊，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就是需要爸爸媽媽陪在身邊。

　　所以其實很多時候，陸湛北并不喜歡發(fā)微信發(fā)短信，就連電話都不是特別想打，因為根本不知道對方此刻的表情是怎么樣的。

　　陸湛北：謝謝關心。

　　裴醫(yī)生：那你去忙吧，葬禮應該很多事，就不打擾你了。

　　陸湛北剛要收起手機的時候，裴永安又發(fā)來一條。

　　裴醫(yī)生：注意身體，累了就休息，別依賴安眠藥。

　　陸湛北：謝謝。

　　裴醫(yī)生：我是醫(yī)生，職業(yè)病。

　　對話到此告一段落，陸湛北將手機放回口袋當中，剛想要抬步往樓下走，就感覺到胸口悶悶的。

　　大抵，是被裴永安說中了吧，累了，乏了。

　　他的確是站在了金字塔的頂端，的確讓他關心愛護的人在疲倦的時候可以回到他身邊。

　　但他們大概不知道的是，他也會有疲倦的時候。

　　疲倦到每天晚上吃安眠藥都沒辦法入睡，一入睡就做噩夢，心悸出汗，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這么多毛病。

　　陸湛北摁了摁胸口，想要將那陣疼痛感給壓下去，卻久久沒能順過來。

　　男人站在房間里面努力地平息自己的情緒，卻沒想到房間門在這個時候打開了。

　　想要調整呼吸和表情已經來不及，時幼薇看到了陸湛北略顯蒼白的臉。

　　“怎么了？”時幼薇本來是想叫陸湛北下去吃飯，結果推開房間門就看到陸湛北臉色格外糟糕。

　　“沒事，就是胸口有點悶?！?/p>

　　“是舊傷復發(fā)嗎？”時幼薇緊張，說著就要脫陸湛北的襯衫，記得今天早上的時候，他把胸口的紗布都揭了，時幼薇只看到傷疤和槍眼。

　　按理來說應該好了，怎么可能還會疼？

　　“時幼薇，別鬧了??！”陸湛北不讓時幼薇解開他襯衫，這活像時幼薇要扒了陸湛北的衣服一樣。

　　“我哪里是在鬧，就是想看看你的傷口！你這樣真的很讓人擔心！”時幼薇沒和陸湛北開玩笑，表情嚴肅，非要看陸湛北的傷口。

　　知道不讓時幼薇看，今天就是過不去了，陸湛北就只能讓時幼薇將紐扣解開。

　　但時幼薇看了，陸湛北的傷口好好地，沒有出血也沒有怎么樣。

　　不過那一長條手術疤痕，還是深深地刺痛著時幼薇的心。

　　手，輕輕地放在陸湛北的胸口，她手指涼，觸到他滾燙的肌膚時，兩人都像是有觸電一般的感覺。

　　“疼嗎？”時幼薇雙眼蒙上一層水汽，想著肯定疼，那么長一條傷疤，還有一個明顯的槍眼。

　　“不疼了?！?/p>

　　“騙子?！?/p>

　　“真的?！标懻勘迸聲r幼薇再看到他傷口的傷會難過，將她的手從胸口捉了出來，“看到傷口沒事，該放心了？”

　　“但是你剛才臉色那么難看。”時幼薇仰頭，“是其它問題嗎？你去醫(yī)院檢查過沒有？”

　　時幼薇的問題拋向陸湛北，想知道他確切的情況，想知道他的身體狀況。

　　“你這些天也休息不好，和槍傷有關系嗎？”時幼薇想到在奧克蘭的時候，陸湛北應該是抽了整夜的煙，之前在酒店的時候，他也是勉強入睡。

　　“看你緊張的，沒什么事?！?/p>

　　“你一直說沒事沒事，就真的沒事嗎？”時幼薇紅了眼，“你說我什么事不和你商量，你的事情和我商量了嗎？你身體出了問題也不跟我說，公司出了事更不和我說。在你心里，我就只配和你一起享福，不能共苦？”

　　時幼薇追問陸湛北，到底是看到他身體出問題的時候，將心中的疑問都問了出來。

　　陸湛北頓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時幼薇回忽然間問這樣的問題。

　　“恩，我失眠有段時間了，胸口也會隱隱作痛?！标懻勘背聊讨?，跟時幼薇攤牌。

　　本來想這些事情他自己消化就好了，沒想到時幼薇還是注意到了。

　　聽到陸湛北這么說，時幼薇眉頭緊緊地蹙著，“看過醫(yī)生了嗎？”

　　必然是沒有的，陸湛北這段時間這么忙，哪有時間去看醫(yī)生。

　　時幼薇心頭涌上一陣酸楚，上前，抱著比她高了許多的男人。

　　陸湛北怔了一下，感覺胸口暖暖的，不單單是時幼薇抱著他的溫度，更是胸口那順不下去的氣，好像紓解了一些。

　　“看過心理醫(yī)生了，沒什么大問題，大概是最近發(fā)生太多事，給累的。別擔心了，恩？”陸湛北到底還是沒有和時幼薇說實話，不想她太過擔心，而且心理的問題，也不是說看病就能看好的。

　　“對不起。”時幼薇緊緊地抱著陸湛北，“我應該一直在你身邊的，不然你也不會有這些事。”

　　時幼薇怎么不了解陸湛北？作為一個叱咤風云的男人，心理出現問題，得是多大的壓力才能讓他變成現在這樣。

　　“知道對不起，以后就少做點讓我心情不好的事情，嗯？”

　　時幼薇點頭，除了答應，還有什么辦法？

　　“以后我說什么，就是什么，知道了？”

　　時幼薇點頭，很聽話。

　　“好了，先松開我?！标懻勘表樍隧槙r幼薇的頭發(fā)。

　　時幼薇還是搖頭。

　　她的臉頰是貼在陸湛北胸口的，所以當時幼薇搖頭的時候，臉頰在他胸口掃阿掃，撩撥人心。

　　“你再不松開，就不僅僅心理上的問題，身體也出問題了?！标懻勘钡穆曇裘黠@低了一些。

　　時幼薇聽到陸湛北說身體有問題，便立刻松開了他，緊張地看著他，大概想知道他是哪里不舒服。

　　只聽著陸湛北說：“在你懷孕的時候，就別折騰我了?？吹靡娒弥霾坏玫母杏X，很糟糕?！?/p>

　　時幼薇：……

　　臉紅。

　　哪里知道陸湛北在想那事兒。

　　“聽說……懷孕三個月之后……”時幼薇垂首，連看都不敢看陸湛北，聲音也越來越小，有點詞不達意，有點不太敢說。

　　“我不敢冒險?！标懻勘睋嶂鴷r幼薇的臉頰，沉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