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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銀芳、師父與旱鴨子

作者:爾來半絲工|發(fā)布時間:2019-09-18 11:01:16|字數(shù):3749

  佛說六波羅密為經(jīng)行:持戒,忍辱,布施,精進,禪定,般若。

  天地變色日月無光的一場大仗后,豐辰三年冬,西邊的宇國和東邊的陵國合力滅了天朝昊。

  主戰(zhàn)場以北不出百里的群山之中有個小村寨,村寨東邊不出十里的地方,一個孤零零的小身影在漫天大雪里晃動。脆弱的生命遭受嚴寒侵蝕,知覺被剝奪,呼吸被凍結(jié),依舊艱難地向著東方跋涉。

  毫無疑問,用不了幾個時辰,冰雪將在這方寂寥的天地間,為她砌筑起一座白色的小墳包。

  風(fēng)雪里隱約有個人影映入她愈漸昏昧的視野。

  救救我。她想叫喊,但嘴巴里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救救我!這具軀體仿佛不屬于她,感官轟然失靈,白茫茫的天旋地轉(zhuǎn),她撲倒在地,無知無覺……

  ——

  “醒醒,快起床,今天我們搬家。”

  銀芳迷迷糊糊睜開眼,又搬家?

  “去哪?”

  “往南走走。”

  “師父,搬不成?!便y芳從床上爬起來,打了個噴嚏,扭頭望了眼竹窗外還黑蒙蒙的天色,“我們連打車的錢都掏不出來了?!?/p>

  “誰說要坐馬車了?”小屋里正在打包的人頭也不抬,輕描淡寫道,“用走的。你想啊,像散步一樣玩著溜達著就到了。”

  “扛著百十斤的家當(dāng)游山玩水?”銀芳邊收拾東西邊環(huán)顧這個住了三個月的小木屋,漏風(fēng)漏雨還招

  蟲蛇,很是清凈。

  自從被師父救起,算算已經(jīng)十二年了。當(dāng)年她從瀕死的邊緣回轉(zhuǎn)過來,渾身劇痛地躺在柔暖的被窩里,這個人坐在床邊的藤椅里,淡淡地笑著望她:“你能走那么遠,堅持那么久,當(dāng)真不可思議?!?/p>

  她捱過生死難關(guān)活了下來,卻什么都忘了,就好像把自己的過去遺落在了雪地里,記憶的初始就是漫天遍地的雪,努力了幾天連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來,很是沮喪。

  “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就是凍傻了而已?!彼木让魅穗S意一揮手,“以后你就叫銀芳?!?/p>

  “好吧。哪個銀芳?”

  “你最早只能回憶起銀裝素裹的冰天雪地,而我則是因為嗅見上風(fēng)口隱隱飄來芳草香才撿到你。”

  “冰天雪地也有芳草生長?”

  “梅花不就越冷越香?”他把收拾好的包袱往肩上一甩,“以后叫我?guī)煾?。走,我們搬家……?/p>

  師父的三大愛好:逗鳥、失蹤、搬家。

  師父與鳥的關(guān)系是銀芳心中甚深的未解之謎,他從來不養(yǎng)鳥,但只要他想,身邊隨時可以鳥雀環(huán)繞鶯歌燕舞。

  “師父,教我鳥語吧?!毙°y芳向往地看著師父身邊那只美麗的白鳥。

  師父散漫地看了她一眼,答非所問:“鳥會飛,對不對?”

  “對?!?/p>

  “如果我跟它學(xué)習(xí)飛行,你說,它教得會我嗎?”

  銀芳搖了搖腦袋,“你沒長翅膀。”

  “同理,你也無法從我這里學(xué)會鳥語?!睅煾搁L嘆幽幽,“不是打擊你,有些事啊,是要靠天賦的?!?/p>

  小銀芳失落地垂下腦袋。

  “不過,”師父話鋒輕飄飄一轉(zhuǎn),起身輕而易舉地上了房頂,閑散地坐在檐頭,“雖然鳥沒有教會我飛翔,換個途徑我一樣學(xué)會了飛?!?/p>

  小銀芳若有所悟。

  “乖,去把屋后的梯子搬過來,好讓為師爬下去。”

  ——

  夏去秋來,師徒二人一路南下,跋山涉水走了半個月。

  銀芳坐在樹林邊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手里拿著燒鵝腿在啃。這半月以來,他們的盤纏越來越多,伙食越來越貴,宿處也越來越豪華。

  對于這種逆常理的事情銀芳早已習(xí)慣,她跟師父相依為命十二年,至今未能摸清師父的營生手段。

  他們有時窮得三天揭不開鍋蓋,更有甚者被討債的惡徒追殺,疲于奔命。有時卻富得能買下一整棟酒樓,走路都嘩啦掉錢。往往是師父失蹤一下或是什么人找上門后,他們就會暴富一陣子。師父失蹤跟他們搬家的性質(zhì)如出一轍,沒有任何預(yù)兆,說走就走瀟灑得連風(fēng)也自愧不如。

  銀芳小時候瞎琢磨過師父的營生,什么賞金獵人、巫師、殺手等等,各種離譜的猜測。然而所有這些綺思,通通在她結(jié)識了真正的賞金獵人、巫師和殺手后不攻自破。

  銀芳丟掉啃剩的鵝骨頭,擦了擦手抓過一旁的水壺,一陣風(fēng)吹過來,帶著山林的氣息。

  這里地勢很高,天光晴好,淡薄的云層擦著他們剛剛翻過的山頭,云朵在綠色的山坡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淺影,懶洋洋地游移。

  一只光彩斑斕的百靈鳥撲棱著翅膀落在她頭頂?shù)臉渖疑希赃叺闹坷?,師父正靠坐在上面閉目養(yǎng)神。

  “師父,我們這是到哪兒了?”他們很少走尋常路,總是避開官道,進城都極少走大門,銀芳經(jīng)常搞不清自己身處什么地界。

  “嵐國最北角,澤州的地盤?!睅煾覆患偎妓鞯鼗卮鸬溃拔覀儎倓偡^的山就是宇嵐兩國的界山。”

  南國嵐,有酒有錢很奔放的地方。

  “小芳,累不累?”

  “不累?!?/p>

  “那我們就不休息了?!睅煾刚f著從樹上歪歪斜斜地跳下來,若非銀芳躲得快,準砸她頭上,“從這兒往南直走,半個時辰就能到雁江?!?/p>

  銀芳拍拍屁股站起來,跟著師父離開植被低矮的山坡,向南鉆進一片叢林,地勢漸行漸低,光線越發(fā)黯淡。

  半個時辰后,眼前豁然開朗,他們果然站在了雁江邊上,兩岸都是綠油油的山坡與叢林。

  “師父,”銀芳目光在遼闊的江面上掃來掃去,“要游過去嗎?”

  “如果你想要下水游兩圈的話,我不反對?!睅煾溉粲兴嫉乜粗嫌蔚姆较颉?/p>

  銀芳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盡管師父嘴里說著打趣的話,可她注意到了他眼神里的認真,這很罕見。

  師父極少有拿不定主意不得不動腦子的時候。不過只要他動了腦子,就沒有擺不平搞不定的事。

  銀芳安靜地呆在一邊,等師父決定好他們要往哪里搬(這一向是件不可揣測的事情),一邊無聊地猜測他們會住進什么樣的地方。他們住過簡陋的仿佛一碰就倒的鬼屋,住過闊氣奢華的大宅院,住過人跡罕至的山林,也住過繁華忙碌的鬧市,甚至還住過殘垣斷壁鬼哭狼嚎的戰(zhàn)場……

  其實哪里都一樣,銀芳無所謂地想,因為她實在是太清楚了,師父絕不會讓她有機會感到舒適的,每次都是終于在某個地方住得安穩(wěn)舒坦了,那鐵定就該換風(fēng)水了。

  他們面前的江面上飄過第三只竹筏的時候,師父突然出聲叫住了艄公。

  “順著雁江往上游去?”銀芳背著行囊跳上竹筏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那豈不是出嵐國去宇國的方向?”

  “沒錯?!濒构蜕频貨_她笑著道,“大宇國是個好去處吶,尤其是在這到處都亂哄哄的年頭。

  這沒錯,可問題是一個時辰前他們才剛剛離開大宇??!

  “師父,”銀芳看向師父,他正坐在筏尾一只馬扎上一派悠閑自得,“請告訴我,剛才我們千辛萬苦地翻山越嶺,離開宇國來到嵐國,此間意義何在?”

  “強身健體。”

  不一會兒天上飄起了毛毛細雨,竹筏平緩地繞過連綿青山,蔥綠的江畔叢林,到處薄霧氤氳,很快載著他們飄離了踏足不到半天的嵐國。

  小風(fēng)纖纖雨細細,正值江南煙雨時。

  碧水青山的江畔,清秋時節(jié)最秀美。沿著雁江逆水行舟,丹青絕色瀲滟生輝,好似蕩漾在山間天上。

  銀芳正輕松愜意,突然一個人影闖入她的視野,滿腔的詩情畫意霎時破碎了。

  就在他們前面幾丈遠的地方,雁江南岸,一位華服小公子跌跌撞撞地向江邊跑來,玉帶錦冠好皮囊,無濟滿面驚慌,華貴的衣衫跑得凌亂,匆匆回頭看時腳下一個不慎,跌倒了。

  銀芳一陣唏噓,這小哥摔得不輕,看著都疼。

  “喂,你怎么樣?”銀芳沖著岸邊喊道。

  那少年跪趴在地上,不知是痛的還是累的,似乎沒力氣站起來。聽到銀芳的叫喊,他嚇了一跳猛地抬頭,那張臉上的表情又把銀芳嚇了一跳——

  一個人要有多恐懼,多絕望,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難道他身后有狼群在追?

  看到站在筏子上的銀芳,少年的面色緩和了一些,他一邊掙扎著站起來,一邊沖著銀芳猛招手,那瘋狂的勁頭,就像是瀕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師父,他似乎是想搭我們的筏子,我們要不要——”銀芳愣住了。只見師父緊盯著岸上的少年,向來清淡的眸光忽然銳利得懾人,但很快又朦朧一團,悠遠的視線仿佛透過少年,出神地看著什么銀芳看不到的東西。

  “師父?”銀芳驚訝極了,她從沒見過師父這樣。

  “嗯,當(dāng)然要搭救?!睅煾富謴?fù)了正常,一邊示意艄公靠岸,一邊對著銀芳灑然一笑。

  這笑似乎也不同尋常。銀芳狐疑地端視著他,師父今天太不對勁了。

  “噗通!”

  銀芳詫異地扭頭,許是嫌他們磨嘰,少年竟等不及竹筏靠岸自行跳進了江水。接著她更詫異地發(fā)現(xiàn),這位小兄弟在水面上冒了幾冒就不再露臉了,現(xiàn)在波光粼粼的碧綠江面上冒出來的只有氣泡——他不會水。

  看來這水她是注定要下了。

  銀芳把行囊一扔,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進沁涼的江水里,潛了下去。

  真涼啊。她隱忍著戰(zhàn)栗,努力睜大眼睛。

  水中光線稀薄,但在一片幽藍模糊中,找一張煞白的小臉不算困難。銀芳幾下潛過去一把揪住他后領(lǐng),少年掙扎著,立刻像條八爪魚死死纏在她身上,折騰得兩人都往下墜去,一沉再沉。銀芳驀然一陣要命的暈眩。

  好在灌了幾口水后少年似是失去了意識,力松勁泄。銀芳晃了晃悶痛不已的腦袋,咬牙甩開四肢,卯足了勁向著頭頂幾方斑斕的金光游去。

  提著近乎昏迷的少年猛地探出水面,撲面而來的是雨后山林間的清爽,劫后余生般痛快,然而在看到岸上的情形后,銀芳一點也清爽不起來了。

  看來這劫還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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