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蘇言
作者:蘇靜初|發(fā)布時間:2015-08-28 10:24:34|字數(shù):3675
“朕自會安排蘇言的去處,太傅再耽擱,便要誤了下棺的時辰了?!?/p>
隔著薄薄的黑紗,許冶隱約能看見君于遠唇邊淺淺的笑意。
他心下一突,這蘇言生前不僅讓皇子之間相斗廝殺,又給太子出謀劃策,想必為難了新帝不少次。
若非死得早,看怕也難逃罪責(zé)。
只是,皇上此言,卻讓許冶頭皮一麻。
棺木中不見尸首,這蘇言是被挫骨揚灰,還是死無葬身之地?
蕭霖輕飄飄地瞥了空棺一眼,眼底隱隱帶著幾分譏諷:“人都死了,皇上這般又是做戲給誰看?”
君于遠輕輕柔柔地笑了,對他的譏笑絲毫不見惱意。
反倒是原先跟在喪車旁的年輕男子不悅地蹙起眉,低喝一聲:“大膽——”
蕭霖認出此乃君于遠提拔的新任御前侍衛(wèi)陳瑾,目光一頓,并未多加理會,轉(zhuǎn)向了一旁的婦人:“霜姨,在下會替蘇言好好照顧你的?!?/p>
喚作“霜姨”的婦人詫異地盯著空空如也的棺木,面色蒼白地退后一步。半晌,斂下神色,淡然道:“蕭大人,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領(lǐng)了。城郊的觀音廟已經(jīng)替老婦留下一間陋室,原想等小蘇入土為安,再……”
話語一頓,她眼角微濕,許久才平復(fù)了翻滾的心緒:“既然如此,老婦這便起行罷。”
一副空棺,留下又有何意義?
霜姨回過頭,最后深深地望向棺中熟悉的青衣,毅然轉(zhuǎn)身而去。
由始至終,她仿佛沒有看見站在眼前的是明國新帝,絲毫沒有請辭的意思。
許冶微慍,上前正要發(fā)難,卻被君于遠抬手止住了:“霜姨,朕讓陳瑾送你。”
“不必了,老婦還不至于老眼昏花,這去觀音廟的路還認得?!鄙驳鼐芙^了他,李霜挺直腰板,眼中含著怨恨、悲痛與惋惜,快步離開。
她從小養(yǎng)育的孩子,正值大好青春之時,卻就這般葬在此片土地里,讓李霜如何不痛心?
雖然她明白,這是蘇言的選擇,只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要李霜如何不哀慟?
即便是僅有的一刻,她也不愿再同那劊子手站在一起。
若非君于遠,蘇言又如何會落得這般的下場?
許冶目瞪口呆,這小小的婦人昂首而去,身旁的君于遠的神色仍舊不痛不癢,嘴邊噙著的笑意更是不減。
他不知該說新帝心思豁達,還是喜怒不形于色。
重新盯上棺蓋,下棺,掩土,立碑。除去林間鳥雀偶爾傳來撲騰翅膀,又或是幾聲啼叫,周側(cè)一片寂靜。
跟隨的百姓離得遠了,并未有人發(fā)現(xiàn)棺中無人。
在場的幾位官員卻是看得真切,卻也裝作糊涂。
自是明白禍從口出,這副棺木里是實是虛,不過是皇上說了算,又何必硬是要把腦袋伸出去討罪?
君于遠靜靜地站在石碑前,碑上只得“蘇言”二字。
那些富麗堂皇,亦或是虛情假意的前綴后綴,對于沉眠于地下的人而言,又有何意思?
他抬手除下斗笠,露出一雙含笑的清目。面若冠玉,不若蕭霖的凌厲,卻多了幾分柔和親切。
若非事前表明了身份,近旁的百姓,也不過認為他是哪戶人家寵溺的翩翩小公子罷了。
許冶走前幾步,垂眸恭謹?shù)溃骸盎噬?,這早朝的時辰……”
君于遠仿佛從沉湎中驚醒,側(cè)過頭,微微笑道:“早朝,確實誤不得?!?/p>
陳瑾早已利落地將兩匹駿馬牽了過來,君于遠一躍而上,朝眾位大臣又是一笑:“幾位卿家,若不盡快,怕是要被御史參上一本了?!?/p>
說罷,他一踢馬肚,踏雪駿馬飛快地揚長而去。
許冶略略一怔,身邊那侍衛(wèi)趕忙從地上爬起來,著急道:“老爺,轎子還在城門候著,若無馬匹,怕是趕不及早朝了。”
他眼前一黑,這皇上見幾人跟來,也不提醒,任由他們尾隨到最后。如今策馬而去,丟下的大臣面面相覷。
對視片刻,幾人皆是一嘆。
不是不會騎馬,只是這荒郊野嶺,要去哪里尋馬匹?
御史的這一本是參定了,誰讓他們出門偏偏遇著皇上,又好奇心使然跟了過來?
遠遠見兩匹駿馬飛掠而來,守衛(wèi)有眼色的立刻大開城門。
一位身穿素色綾羅衣裙的女子立在路邊,目送兩人急匆匆地趕往皇城的身影消失在街口。
“小姐,你這是去哪里了,讓人好生擔(dān)心?!眿D人踩著三寸金蓮,氣喘吁吁地疾步走來。抹了把額上的汗,滿目擔(dān)憂:“你這身子才有了起色,別又累著了?!?/p>
女子臉上戴著薄紗,掩去了半張面,看不清容貌。只是那雙墨黑清透的眼眸,猶若黑曜石那般光彩奪目,引得路人頻頻側(cè)目。
這雙眼的主人,容貌顯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婦人焦急地側(cè)身擋去周圍或探究,或色迷迷,或好奇的視線。女子見狀,輕笑道:“乳娘,我在屋里悶得慌,不就走了幾步,不妨事的?!?/p>
乳娘一聽,登時紅了眼圈:“都是那殺千刀的小叔,分了家,得了財,還貪心不足……要不然,好好的小姐怎要淪落得跟我這婆子靠雙腳走動?”
她越說越是傷心,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看別些大戶人家的姑娘,哪個不是出門坐轎、乘馬車,身邊幾個嬤嬤和一圈的丫鬟伺候著,可憐我家小姐,身世坎坷,又大病一場險些丟了性命……”
說到此處,乳娘“呸”了幾聲,念叨著兩句祈求神佛的好話,想是剛才的話未免晦氣。
女子聽這些話不知多少回了,而今基本上是左耳進右耳出,什么都沒留下。
再說,那些大戶小姐有什么可羨慕的?
一副柔弱無力的模樣,出門都要兩三個丫鬟攙著扶著,像是要病入膏肓,手腳軟得像面條,走一步喘上一會,不知何年何月才上得了馬車了。
當(dāng)然,這些話,她是不會對乳娘說出口的,免得乳娘又將方才念叨的話,足足又翻上一倍。
見婦人終于是住了口,她連忙柔聲安撫道:“事情都過去了,乳娘且放寬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只是時候未到……這些話,不也是乳娘告訴我的?”
女子撇撇嘴,嘆道:“如今我們相依為命,也別叫我小姐了。乳娘打小便照顧我,就跟娘親那般,不若喚我的名字?”
“使不得,主仆之禮不可費?!眿D人連連擺手,面露難色。
女子看向她,低垂著眼,黯然道:“我娘起的名字,怕是往后都要聽不見了……”
見她如此,婦人心有不忍。躊躇片刻,終歸是敗下陣來:“蘇小姐……”
被女子不高興地一瞪,乳娘無奈一笑:“言兒。”
聽罷,女子眉開眼笑。
蘇言不明白,經(jīng)歷了那樣的剮心之痛,為何還能活下來。
或許上天憐憫,又或許她心愿未了。
于是,讓她搖身一變,成了蘇家小姐,成了另一個“蘇言”。
適逢家中驚變,家主身亡,家財旁落。這蘇家小姐不過是庶出,生母并非府內(nèi)有名分的側(cè)室、侍妾,不過是個沒身份沒地位的通房丫鬟。沒享幾年清福,就撒手人寰。
后來當(dāng)家的是蘇家嫡子,見蘇小姐體弱多病,生母早逝,又不得爹爹疼愛,便撥了幾個丫鬟、婆子去了院里照顧,月錢也不多不少地供著。
這些都是乳娘說起的,可惜日子平平靜靜的,卻因為家主突然暴斃,一切都變了樣。
蘇言捧著鏡子,單手覆在臉上揉揉nīe捏。
鏡里的倩影霎時變了樣,卻仍能看出秀麗的五官,以及眉宇間難掩的動人之色。
不用乳娘繼續(xù)說,蘇言也能猜得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外乎是小叔趁機占了蘇家,偶然間遇上了蘇小姐,被她的美貌迷了眼,于是想要把人搶回去。
幸好乳娘機警,一見小叔眼神不對,又請?zhí)K小姐到偏僻的樓閣一舉,立刻拖延著時間,一面讓院里腿快機靈的丫鬟去請了小叔的大房來,這才躲過了一劫。
只可惜人的虐根性便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得到。何況隨著年歲的增長,這蘇小姐的容貌越發(fā)禍水。
那大房原本家中有些勢力,手腕了得,算是壓住了小叔。誰知小叔是個商才,又有蘇家數(shù)十年來經(jīng)商留下的路子與錢財輔助,如虎添翼。
不得已,大房也憐惜蘇小姐這個無辜的姑娘,送了她好些錢銀,趁著小叔不注意,派人將她與乳娘離了蘇府。
蘇言放下鏡子,低聲一嘆。
可憐這蘇小姐一路擔(dān)驚受怕,又享受慣了,如何受得住風(fēng)吹雨淋。出府沒一個月就病倒了,來勢洶洶。
醒來的時候,殼子里早已換了人。
想起睜開眼,看見乳娘又哭又笑,握著她的手時,面上掩不住的欣喜與疼惜。那一瞬,蘇言便將她收入自己的羽翼之中,好生保護。
前生她一味追逐著前方的人,卻忽略了霜姨守在屋內(nèi)日夜擔(dān)憂。
蘇言錯了一次,不愿一錯再錯。
只是禁不住心底一痛,當(dāng)日霜姨聽聞她的死訊,恐怕要傷痛欲絕。
今早偶然上街,冥冥之中仿佛有人指引。
不料,卻在路上見到了霜姨。
以及,那個人……
霜姨瘦了,一雙通紅的眼,不知哭了多久。邁著沉重的步子,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便要支持不住而倒下。
她握著拳頭忍了再忍,手心被指甲戳出一道血痕,這才勉強按耐住想要踏出的雙腳。
蘇言多么想上前,與霜姨重聚,告訴她,自己還好好的活著。
但是當(dāng)對上那人的雙眸時,她便退卻了。
隱在小巷的陰暗角落,避開了那人的視線,靜靜地注視著。
即便戴著斗笠,蘇言也能猜得出,那人臉上定是掛著一成不變的淺笑。那雙眼,看向旁人時,總是含著絲絲縷縷的溫柔之色,令人不知不覺中,沉迷,留戀,不舍。
因而,多少女子對他一見傾心,又有多少英雄謀士,甘心替他賣命。
蘇言閉上眼,將突然而來的澀意壓下心胸。
旁觀者清,離開了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千千萬萬謀士中的一員。
而且,還是一塊心甘情愿的,匍匐在地,成為君于遠踏上明國頂峰的墊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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